然而墨西哥的计划过早破产,法国对美国北方人的恶感很快就消失了。好在马克西米利安被成功劝了回来,要不然法奥之间的关系也将跟着一起被葬送掉。
这种破产从另一个方面塑造了美国在欧洲人心里的形象。
欧洲人惊叹于北方整合的工业力量和突飞猛进的生产力,也惊叹于成功镇压了世界上最惊人的叛乱。因为这场战争,和高生产力带来的巨额财富,使得美国的实际地位已经来到了世界前列水平。
因世博会获利的法国人是最有发言权的。
巴黎街头的旅馆经理、服装店店主、百货商场老板、各家职员都非常欢迎美国人。他们花钱大方,基本不砍价,而且没有欧洲老贵族的矫揉造作,来巴黎除了挤进杜伊勒里宫舞会的邀请人名单外,就是为了花钱。
当然,有喜欢的,自然就有不喜欢的。
以达奈为首的老贵族们非常反感美国人粗鲁的说话方式,觉得他们缺乏教养,做事随性没有原则,举手投足间更是毫无艺术的美感。同时他们也反感巴黎到处飘扬的美国国旗,反感到处充斥的廉价美国商品,更反感林肯的画像被安放在其他名人的画像旁边。
这其实和国籍没关系,他们本来就反感一切暴发户。
奥古斯特算是“不喜欢美国”那类人里比较温和的一派,当然他对美国人肯定有许多反感的地方,但更多还是和自己的医学专业有关。
美国医学生就是要比巴黎学生差一整个档次,美国医学硕士可能连巴黎在读的本科医学生都不如。他们学习能力差,知识面窄,行动过于草率,缺乏合理的规划和钻研精神。或许“创新”算得上是个优点,可毫无基础的“创新”就是空想,是学术研究的灾难。
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所有巴黎医院都不承认美国毕业证书的原因,奥古斯特作为主宫医院首席,要求自然会更高一些。
不管怎么看,詹韦都不至于让他点头。
但鬼使神差的两封道歉信把名不见经传的霍姆斯推到了前台,在一群毫无底线的记者深挖过后,霍姆斯的身份、家庭背景、财产、日常生活都被翻了出来,就像春天犁开的泥土那么一目了然。
他是如何进的主宫医院?他为什么会得到卡维的赏识?他又为什么能在卡维的手术中崭露头角?
带着这个疑问,记者明察暗访,最后把功劳全丢在了只想要个免费劳动力的兰德雷斯的头上。
原来是这么一位开明睿智的外科医生,成功发现了如此优秀的后起新秀。原来是这么一位继承老师遗志的医学教授,在短时间之内把毫无实力的美国留学生培育成了现在这样。
原来是这么一位临危受命,不得不接手塞迪约留下烂摊子的“乡村”医生,靠着自己过人的医学胆识和强硬的管理手腕,只用了短短半年的时间,就把一地鸡毛的主宫医院外科成功打造成了连卡维都无法拒绝的超高水平科室
为了能凸显出霍姆斯的实力,笔杆子们无所不用其极。
最后兰德雷斯倒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一直被认为主宫医院首席医师的奥古斯特难受了。
虽说能坐上这个位子的人早就看淡了一切,关心的还是科室运作和自己的学术研究。可眼看着外科那边手术一个接着一个,拿三皇帝的手术也饱受关注,自己的存在越来越透明。加上外界出现了质疑主席评定公平性的言论,奥古斯特的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等事情平息后,他的心态也会回到原来的位置。可詹韦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这一切。
当足以改变现状的力量出现在眼前,原本愿意退后一步海阔天空的决定是否还有坚持的必要,就成了当事人的难题。
凭着试一试的心态,奥古斯特没有拒绝詹韦。
詹韦本来就足够优秀,至少临床思维没有问题,在处理巴梯索这个案例上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加上他的导师也绝对算得上顶级,都柏林学派三剑客的医学理论水平是足以影响医学发展的级别,比起卡维来说只高不低。
既然连斯托克斯都看上了这位美国学生,他也就顺水推舟收下了詹韦。
对于那些初到巴黎的美国学生而言,除了要考虑语言问题之外,切实地融入这样一个崭新的世界是令人兴奋的,也是不安的。
詹韦就是这样。
在刚来巴黎时,他就给家里去了一封极为简短的家信,信里表达了自己的忐忑和思乡之情。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找上德拉菲尔德和霍姆斯一起学习工作,一起找女伴,一起租间大公寓一起生活。
这种负面的情绪一度因为两人的陪伴稀释了许多,但却从没有离开的意思,一直悄悄地萦绕在他周围。直到霍姆斯和德拉菲尔德都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三人共度的时间大幅度缩水,他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孤单、敏感、不知所措.
换句话说,奥古斯特接纳了詹韦,也算是从侧面把他从这种彷徨中解救了出来。排满的医学院课程再加上医院的大量工作,足以将负面情绪挤出詹韦的脑子。
其实他和霍姆斯一样,在病房里的地位非常低,如果放在50年前的北卡罗来纳,他的地位就相当于一位刚中学毕业就入职小诊所的学徒医生。
这是当时绝大多数美国医生必须走的路,洗刷马匹,清洗医药用具,帮忙整理诊所,负责打扫和一切文书工作.美国医学院真正能摆上台面也是最近这几年的事儿,当初的医学院的教育水平实在太低,反而是混吃躺平的摆烂选择。
奥古斯特没把詹韦当学生,更多的是病房里的劳动力,以及抬升自己地位的工具。詹韦也没把奥古斯特当上级,更多的是欣赏自己才华的教授,乐于见到自己成长的良师。
一来一去,有现在这个局面也就不奇怪了。
其实和詹韦说清内外之别,让他认清自己的位置,其实他也会强硬到一定要去看卡维的解剖不可。可就是奥古斯特的某种奇怪的占有欲,或者说是某种好胜心让事情刚开始就走进了死胡同。
“我,我只是觉得,解剖,解剖是医学的基础。”詹韦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参加卡维医生的解剖课也是一种学习!”
奥古斯特其实已经知道自己说得话太重了,只是依然咽不下这口气:“内科医生就要有内科医生的样子,解剖也只是知识,知晓知识并不需要动刀子,或者去看别人动刀子。”
“可那是主动脉移植手术!!!”可能是看到卡维的手术通告,詹韦特地做了些功课,说到这里忽然就有了底气:“从没有人尝试过的移植!从皮肤移植到现在血管移植,这难道不是一大创举吗?”
“外科医生都喜欢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手术画面,来彰显自己的技术和天赋。当然我不是在贬低卡维医生的能力,我只是觉得他们在评估手术难易度和外科技术上限方面缺乏准确性。”
基本没接触过手术的奥古斯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开膛破肚的大手术:“说得再天花乱坠,调动了大量资源,最后也得成功才行。”
“医学本来就是在不断试错,畏手畏脚地医学怎么进步?”詹韦摘下了自己胸前的主宫医院医师徽章,“况且卡维医生从没有出错过!”
事情到此已经没有了转圜余地,詹韦彻底和内科告别,至少也得和主宫医院的内科告别。剩下的路怎么走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去解剖室,观看卡维的解剖。
而在他行动之前,在门口偷听的阿玛迪奥先一步行动了起来。
其实从6月初开始的大血管移植动物实验进行的并不顺利。
先是大量流浪狗失踪引发的一波舆论,因为有好几人指证巴黎大学正在参与邪恶的流浪狗实验,差点暴露。最后事情得以平息最关键的还是世博会的成功举行,以及之后突如其来的火车站爆炸,都吸引走了大家的眼球。
但即使如此,实验本身也算不上多成功。
卡维选用的各种保存手段都是为了让血管处于脱水状态,使细胞间质不受改变,不发生变性。但事实上,所用的试剂都或多或少会给血管带来改变。
在移植前,石炭酸就会让血管产生炎性病变,血管壁出现疏松,弹力纤维发生断裂。酒精则会直接让血管发生胶质化改变,影响吻合口。石蜡油会好一些,但依然会让细胞变性,失去弹性,引起中段扩张。
移植后,几乎所有血管都出现了炎性病变,感染是主因。轻度炎症会滋生出肉芽组织,增厚管壁。如果是重度炎症则会出现大量细胞坏死现象,导致血管狭窄、血栓,甚至管腔破裂,移植手术失败。
其他各种改变也是层出不穷,会直接影响手术成功率和术后生存率。
手术本来就有各种风险,即使乐观一点,总体死亡率也会在5-10%之间浮动。如果再加上移植术后一个月20%的死亡率,风险就太大了。术后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五年.累积起来的死亡率绝不是一个能让人轻松接受的数字。
与其顶着这样的风险去做手术,还不如选择保守治疗。
卡维可没什么心理包袱,不会因为自己宣传过大动脉移植术就一定要去完成它。手术对他而言只是救治病人的工具,如果手术增加了患者存活的风险,那他会毫不留情地舍弃它。
至于已经花费的海量资源和钞票,也能转化为未来期刊里的一份数据,并不算无用功。
有了这种想法后,卡维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放弃实验。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做完剩余的移植手术,然后制成一份完整的实验室报告,向所有人宣布实验失败。
然而,事情的发展就和阿玛迪奥以及奥古斯特的遭遇一样,正当卡维决定放弃的时候,机会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大概在两周前,那位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工作的哈格爵士突然找上了门。理由很简单,费尔南似乎又有些寂寞了,希望卡维能再出让一条狗尸体,让整个标本展显得更有灵性些。
实验原本就要处死绝大多数参与了移植手术的流浪狗,送个顺水人情再给哈格送去几条都没关系。可问题并不在狗身上,也不在卡维身上,而在那个容纳人和狗的防腐池子里。
本来池子就不大,放入一人两狗会显得很拥挤。更麻烦的是,就算做了标本化处理,想要完全杜绝腐败依然不容易。
狗只是点缀,费尔南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万一影响到费尔南的尸体,哪怕只是腹部切口处的某一处手术关键点,都会对哈格带来难以挽回的损失。
然而哈格却非常自信,拿出了自己的方案:“我已经找人换了一个更大的玻璃水池,更换防腐液。至于标本,我会先做干冻处理,然后再放进池子”
卡维刚做完好几台血管移植手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
“更换玻璃水池啊。”
“不,后面一句。”
“更换防腐液”哈格见卡维依然摇头,这才说到关键点,“把标本做干冻。”
“做干冻?”卡维没想到19世纪还有这种技术,“先要制冷降温把尸体全部冷冻到零下30-50度,然后再抽成真空让冰升华.现在真的能做干冻?”
“额”哈格被问得急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也没那么低的温度,真空也是相对而言。不过做完这种处理之后,尸体腐败的速度肯定会大大降低。”
“谁能提供机器?”卡维很急,“谁?”
“这人你认识,就是你的老朋友,拉斯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