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费舍尔的手术后,霍姆斯的工作量并没有削减。每天频繁的换药次数变成了早晚各一次,心理安慰工作也基本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则是对开颅切口处和眼球摘除二次清创处的复杂护理。
用到的消毒用品是卡维自研的硼酸,和刚从美国传来欧洲的碘酒,加上纱布、棉球、各类夹持用的钳子轮番上阵,用大量生理盐水进行冲洗,最后靠石蜡油进行封堵。
目的只有一个,保证骨瓣缝合处和眼球创伤处的清洁。
每次消毒换药就要用去霍姆斯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整个操作都在费舍尔的痛苦呻吟中进行。不论对病人还是对霍姆斯,这都是一种煎熬。
但没办法,就算到了有多种抗生素的现代,只靠抗生素也是不行的,依然要使用大量消毒剂和生理盐水来灭菌消毒。
费舍尔身上的创面相当大,原本就有感染,在手术开始前细菌繁殖就已经开始加速。
在彻底清创后,眼窝处的感染基本归零,靠着不停地换药应该可以遏制住发展。额骨缝合的位置虽然换药不容易,但术中石蜡油的封盖一直都做得不错,到现在都很干净。
剩下唯一让人揪心的地方,也是一开始就有问题的地方,那就是颅内了。
术前费舍尔就有体温,当时还不能确定是因为眼窝创面的感染,还是脑脊液鼻漏导致的。现在手术结束,他的体温不降反升超过了39度,早上被卡维盖棺定论确定是颅内化脓性感染。
之所以是化脓性感染,有三个原因。
一来是经验,因为术后感染几乎全是细菌导致的化脓性感染。二来靠腰穿观测出的颅内压,脑脊液压力升高是化脓性感染的标志。三来则是血液和脑脊液的白细胞计数,白细胞数远高于普通人便提示化脓性感染。
[白细胞计数方法:用3%乙酸将血液稀释20倍,使血液中红细胞全部溶解后滴入白细胞计数池,在显微镜下计数,求得每立方毫米血液中的白细胞数。(19世纪没有计数池会更麻烦些)]
卡维能搞定诊断,却搞不定“感染”的概念。在科赫拿出研究成果向所有医生普及微生物概念之前,卡维还是得用别扭的“大脑炎”来解释这种现象。
不过他对自己的关颅技术非常自信,有信心能解决费舍尔的颅内感染。只不过这一过程非常漫长,需要患者的身体素质配合,也需要护士们日夜坚守,保证术后护理的同时维持他身体的营养需求,不然很有可能功亏一篑。
回想起昨天下午的手术,霍姆斯仍记忆犹新。
鼻漏位置的检查、开颅方法、修补材料的准备、各种特殊情况的应对手段,以及最后的关颅技术都是要点难点,不管错漏了哪一个都会导致手术失败。
但真正让霍姆斯看不懂的却是最后的关颅。
检查鼻漏位置和开颅手法都可以归结于卡维精纯的解剖技术,修补材料可以说他见识广博,应对手段丰富也能说他外科经验老道,这些都属于基本功或者奇思妙想,别人绝对想不到也不敢想,但原理却也不难理解。
纵观整台手术,唯有卡维最后使用的“分层引流”非常奇怪。
刚堵完了颅底的窟窿,转手就在手术创面上留下三根管道,任谁都没办法解释其中的原理。
可卡维却在做完颅底骨折修补后,在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手术已经结束的时候,仍然集中所有注意力在关闭颅腔的操作上。因为只有他知道,修补骨折只是解决了脑脊液漏,关闭颅腔的技术才能决定术后化脓性颅内感染的预后。
费舍尔从一开始就有化脓性颅内感染,这种感染比普通手术的术后感染更致命。
由于消毒液无法进入颅腔,开颅手术无法像德文克的骨折创面那样,通过长时间换药来解决。因为有血脑屏障阻拦,即使有抗生素也很难在短期内做到完全遏制感染,就算放在现代也有30-50%的死亡率,更何况是裸奔的19世纪。
患者的体温时有时无,细菌和免疫力互相对抗,感染期会越拉越长,最后产生大量耐药菌,结局依然是走向死亡。
所以卡维从一开始就把费舍尔的术后死亡率定格在了50%左右,手术再怎么成功,能否活下去看的还是感染和一丁点运气。
之所以是50%而非100%,是因为他有“分层引流”的技术。
“分层引流”是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傅继弟教授团队首先提出的理念,用于解决开颅手术后化脓性颅内感染的特殊治疗方案。
卡维穿越前对此治疗方案有所耳闻,在普奥战争时期就有过几十次尝试,结果将颅脑开放性火器伤术后死亡率从100%降低到了63%。现在到了器械和人手完备的主宫医院,这个几率只会更低。
因为有了这样的技术,他才有底气打开费舍尔的头骨。在做完颅底骨折修补后,他选择在硬膜下、硬膜外和皮下做了三层负压引流。
不过柔嫩的脑子终究不是腹腔那种糙地方,不适宜的颅内压力会损伤脑组织,需要随时纠正引流负压压力。压力的大小则由引流量和费舍尔的感觉来决定,引流一多或者出现头痛就要减小压力,防止颅内压力过低,严重的还应闭关维持一段时间。
当然现在的费舍尔的感染才刚开始爆发,细菌性感染会刺激脑脊液生成,增加颅内压力,引流压力还是高一些才更有效果。
卡维的分层引流理论在霍姆斯看来没有任何理论基础,非常玄乎,可惜现在单是换药+冲管的工作就占去了他大部分时间,也没办法去深究了。
“费舍尔先生,您醒着吗?”
费舍尔眼睛填塞着石蜡油纱布,脑门上压着厚厚的纱布,再由两层绷带做固定。他身体滚烫,整个人晕乎乎的,全身上下都没力气,只能做最简单的回答:“额”
“我和佩昂医生要做引流冲洗了,如果觉得头疼请一定要告诉我。”
霍姆斯手里拿着打满了生理盐水的注射器,一头已经塞进了细长的橡胶管里。谁知刚才还没精神的费舍尔忽然抬手死死捏住了他的手腕:“你可别,别再像早上那样了!!!”
“我知道,早上是我速度快了些,实在不好意思。”霍姆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佩昂,开始往管子里注入生理盐水,“我会尽量减慢速度,如果疼了第一时间告诉我。”一回想起早上的引流管冲洗,费舍尔就变得很紧张,紧张到后脖颈都湿透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往脑子里注了一小管盐水,就会比拿铁锤直接敲他的脑袋都要疼。他只知道这种头疼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仿佛里面住了只不断膨胀的恶鬼,马上就要把他的脑子撑裂开一样。
早上的失误让卡维臭骂了一顿,霍姆斯现在变得极其小心,推注盐水的速度非常慢。
在推进5ml液体后,费舍尔用力拍了拍床垫。
“好,我知道了。”
霍姆斯放弃推注,拔掉注射器后放掉了自动流出的液体,然后连上负压引流。待负压针筒里的液体蓄满后,再次开始推注。就这样反复来回十几次,等抽吸液体变得清凉透明才能停手。
所谓熟能生巧,这种工作只要上手几次,有了失败的经验,就能很快掌握诀窍。
抽吸了四五次后,霍姆斯已经能大致掌握费舍尔的耐受剂量和推速。又过了几次,他基本试出了耐受极限,手上的速度开始加快。
就在他享受技术带来改变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霍姆斯,你上报纸了!最新的报纸!!!”
“啊?”
这句话霍姆斯已经听了不下十几次,一整天都没消停过。刚听到的时候他还会激动几下,谢谢那些给他带来第一手消息的人,到了现在就只剩下厌倦和麻烦了。
麻烦归麻烦,霍姆斯也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只能先停了手里的工作,然后回头向身后看去。谁知快步走进病房,嘴上叫嚣着报纸新闻的竟然是詹韦:“詹韦?你怎么又回来了?内科查房结束了?”
“额”詹韦没管那么多,进了病房后就往病床边走,“你快看看报纸吧。”
“什么报纸?这都什么时候的新闻了,刚才不是才刚说过嘛,还和你说了手术经过.”话没说上两句,霍姆斯就连忙让他后退,“哎!!!你等等!这里是换药消毒区,你没手套没戴口罩不能进来!还有你手里的报纸也不能进来!!!”
“啊?”
“啊什么啊有事儿站病床后面说!这是卡维医生的规定!”
詹韦没办法,只能退后半步,站在他该站的地方,指着手里的报纸问道:“你昨天手术的时候是不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啊”似乎长了两条腿,反复在他们两人的嘴里来回蹦跶,这回又轮到了霍姆斯:“啊???”
“啊什么啊,你的道歉信都刊登出来了!”詹韦两只脚粘在原地,尽量把报纸角落里豆腐干一块的位置摆在灯光下,“看到了吗?你对那个经济部大臣的道歉信。”
要不是詹韦的提醒,霍姆斯都不觉得自己惹到了达奈。更离谱的是,他甚至都没把这家伙的长相记在脑子里,以至于“道歉信”这个最关键的因素反而在脑子宕机重启中,躲过了层层筛选机制,就这么轻易地略过了。
等他回过神来,等达奈那张脸慢慢浮现在眼前,霍姆斯意识到可能是有人顶替自己发了这封信,事情彻底闹大了。
这封道歉信正是瓦雷拉和格雷格的“杰作”,最后能赶上30日的晚间报刊肯定还有梅耶尔的一份功劳。
他们是想找卡维商量,可上刊的时间紧,基本中午以前就要定稿。接下去就是排版和刊印,没时间讨论。如果把时间花在了找人上,一旦达奈那封信见报,他们就会非常被动。
这时候抢夺先机就非常重要了,谁先出场谁就占领了读者的思维高地,让绝大多数人框下了思维定式。后出的那封信就会按照这一定式,被当做煽风点火来处理。达奈是下了死手的,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最后也只是打了个平手而已。
达奈的道歉信上了费加罗时报的八卦副刊,以及小日报的临时增刊。霍姆斯的那一封,则是法兰西时报晚刊和巴黎新刊。
当晚其他编辑捧着这两封信做对比时,才看出它们的价值。等第二天一早,两封截然不同的道歉信几乎成了所有畅销报纸角落的附赠品,想当做没看到都难。
一时间满城风雨,到处都在讨论达奈和霍姆斯之间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很快就向卡维转移。没人会否认这位外科天才的手术技巧,只是仰仗自己的能力做得太过霸道就会陷入舆论的漩涡。
保守的达奈派就掐准了这一点,认为下到贵族礼仪,上到国家间的邦交,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隐约间,他们早已经忽略掉了霍姆斯这个工具人,转而给他身后的卡维贴上了各种标签,以此来攻击他因缺少监管所导致的“嚣张跋扈”。
当然也有不少人是坚定的卡维派,认为达奈这个天性骄纵的贵N代在没事儿找事儿。手术剧场就是该给外科手术让路,如果因为他的鲁莽真的影响手术进行那就在影响全人类医学的发展。
剩下的中间派则占了大多数,基本处在看戏的状态。他们不会去在意整件事到底谁对谁错,两方刺刀见红的白刃战才是最好看的。
直到7月1日晚间时候,费加罗报紧急刊登的一则新闻给快速升温的舆论浇上了一盆冷水。也给陷入舆论风波之中的卡维,定准了基调。
然而此时的卡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一直泡在主动脉血管制备的实验中,满脑子想的只有贝莎的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