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过去半个多月的时光,转折点就出在了霍姆斯的身上。要不是他下定决心撇下他们两人,独自去主宫医院找兰德雷斯要了份工作,德拉菲尔德也不至于效仿他的样子,玩起了“失踪”。
而引起一连串连锁反应的起点,还是那天意外遇上了卡维的手术。
如今的霍姆斯已经彻底融入了主宫医院的外科工作之中,全程参与日常的诊治流程。最近还得到了不错的机会,跟着兰德雷斯一起上了卡维的手术。
他已经搭上了外科的快船,短短几天不见就换了副模样。就像《纽约先驱报》的出版商詹姆斯·班尼特在1838年五月挤过成千上万人簇拥的码头,登上“天狼星号”明轮汽船,亲身感受到了汽船第一次启程从美国出发开往欧洲的历史性时刻。
紧接着便是德拉菲尔德。
他和霍姆斯不一样,对临床兴趣不大,反而对显微镜下的小东西特别感兴趣,所以没去医院干活,而是在巴黎医学院的实验室里找了份差事。
上次见到他还是两天前,之后就没了他的消息,算是彻底迷上病理了。
而詹韦自己,依然迷茫,依然不知道自己的兴趣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以后要走哪条路。
他倒是和霍姆斯很像,一直干的内科,毕业后也在内科工作。在他眼里,外科实在太过粗鲁,太脏了,除了忍受各种体液和血污,还要忍受病人撕心裂肺的惨叫。
就算现如今麻醉日趋成熟稳定,外科技术依然不能很好地为病人服务。在内科医生眼里,除了一些已经确定只有靠手术才能解决的病症外,往往只有到了病入膏肓,到了万不得已就连医生都感觉不到希望的时候,才会勉为其难地尝试手术治疗。
而这种毫无目的性的手术,往往伴随病人的死亡。
詹韦一直认为内科是医学正统,外科只能算是辅助。就算当初刚来主宫医院,站在外科皇帝杜邦伊特朗的纪念肖像画前,他依然会这么吐槽。
他和霍姆斯不同之处在于,从接触医学开始他就是坚定的内科派,来巴黎专攻的也是心肺方面。直到他看到了卡维的手术,这才发现手术对疾病的处理完全可以做到精确定位,对病人身体的损伤也完全可控。
不管是消化道、四肢骨骼还是脑子,似乎没有一个位置可以难倒卡维。
这时詹韦才发现外科皇帝的定位错了。
所谓的皇帝,不是拿着手术刀疯狂做切割,和其他医生计较手术时间长短的快刀手。也不是靠着对下级医生的责骂来树立威信,以求获得绝对权力的控制狂。
而应该像卡维这样,在用极快手速完成精准的组织分离、切割和缝合的同时,又能时刻掌握周遭发生的一切,就连病人最细微的反应也都在他的观察与意料之中,并对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做出最合理的应对。
只有对手术本身达到完美掌控的卡维,才有资格被称为皇帝。
但凡对医学感兴趣的人都会幻想成为卡维,詹韦也不会例外。
可他没有霍姆斯那样的解剖热情,不可能一转身就毫无顾虑地转投外科的怀抱。詹韦没有信心成为卡维这样的医生,现在的他只是单纯对治疗疾病感兴趣,希望靠自己把它们一一攻克。至于治疗方式,到底是内科吃药,还是外科手术,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这也让他本来坚定的内科之心变得摇摆不定。
又浑浑噩噩了两天,下午詹韦回到冷清的出租屋。本想先躺床上看看早上错过的卡维头条新闻,等姑娘来了就一起喝酒谈心,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谁知,视线刚落向报纸,头条的配图就像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火辣辣的。
图中霍姆斯蹲在角落扇动碳炉,两眼聚精会神地看着熬煮鱼胶的铁锅。下方介绍人物的小字是这样写的:
[只要愿意努力,敢于展现自己,卡维医生愿意接纳任何人。图中这位年轻人是刚来巴黎半年的美国留学生,正在为卡维医生小心制备着鱼胶。这是一种用于填补颅底骨折的重要粘合剂,过冷过热都会影响手术的结果,足见卡维医生对其的信任。]
詹韦有些急了。
按照原计划,他来巴黎是为了在日常学习生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未来道路。他知道只要够努力,肯花时间,这些都可以慢慢实现。可能是两三天,也可能是两三年,或者更久,这些他都不在乎。
霍姆斯去了主宫医院的那天,詹韦只是觉得惊讶,没想到他能那么果断。德拉菲尔德去病理实验室工作的那天,詹韦只是觉得孤独,觉得自己有些落后了,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压力。
但现在看着报纸,他终于意识到如果还是按照原来的节奏去学习去工作,自己可能永远赶不上他们。
当即,他给姑娘写了张字条,留下了手里一半的积蓄一张100法郎的纸币,直接跑去了主宫医院。
[对不起瑟曼莎,最近我需要找个合适的实习工作,会非常忙,没办法陪你了。这段时间受你照顾,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舞蹈很适合你,不要轻易放弃!有空我会去剧院看你的。——爱你的詹韦]
他的决定来得非常突然,冲动归冲动,也还是有点准备的。
主宫医院的内科病房到了傍晚都有夜查房,时间不固定,一般在下午5点到7点之间。外科原本没有,只有特定手术后的病人会有主刀医生的术后检查,但在卡维来了之后便有了。时间上更灵活,有可能3点就开始,也有可能会拖到晚上9点之后。
总之,病房一天两查是必须的。
詹韦这个时间去医院至少能碰上一次查房,不管是谁在查房,他都决定和霍姆斯一样递交自己的简历,先参与工作再说。内科也好,外科也罢,总之先参与到这家顶尖医院的临床工作中,总比在出租屋里浪费时间强。
他的运气不错,刚到医院就正巧碰上四点多的外科夜查房。
詹韦以为能从兰德雷斯的查房里发现些外科的别样魅力,事实上他确实体会到了这种“外科魅力”。查房被冠以“主任”的前缀,是兰德雷斯的名头,医嘱签名也是兰德雷斯的名字,但兰德雷斯一整天都没有出现,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真正负责夜查房的是佩昂,一个和詹韦差不多年纪,去年刚从巴黎医学院毕业的医生。
整个查房过程更像是走过场,关心的只有手术切口、二便、体液出入量和体温,其余一概忽略。当然也包括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身后的詹韦,完全被佩昂当成了透明人。
其实看霍姆斯的反应就知道,佩昂的查房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今天一早的卡维查房。他查的是最近自己手术的病人,肛门重建的约翰,爆炸后的费舍尔、谢莉丝和德文克,以及会在不久的将来参与手术治疗的贝莎。
重点询问的项目还是这几样,但询问内容要细致得多,只可惜詹韦错过了。兰德雷斯不在,詹韦就算再有工作热情也没办法送出自己的简历。
下午五点半,他在霍姆斯的建议下离开外科,偷偷参与了内科的夜查房。
内科夜查房要正规的多,由临近退休的首席内科医生奥古斯特·肖迈尔来主持,身边乌泱泱一片挤满了各年龄段的内科医生。内科收人制度要比兰德雷斯的随性决定靠谱许多,要求自然也多得多。
“哈佛医学院毕业,在这里攻读博士学位?”
“是的,去年来的巴黎。”詹韦有些紧张,“我之前也来过这里参加过课外学习班,主要是心脏病学和肺科学。当时就是您在授课,课程中理论和案例实践相结合,对我的帮助非常大。最近我在考虑博士论文的选题,我就想到了主宫医院,希望通过参与这里的内科工作来拓宽临床视野。”
“理论上来说,你不可能成为这里的正式医生,至少现在不能,因为你还是名学生。”奥古斯特解释道,“在不久的将来,你获得巴黎医学院的博士学位后还希望来这里工作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奥古斯特老师,我只想拓宽视野,不需要正式职工的头衔。”詹韦眼里满是两名同伴走过的脚印,以及自己对医学的追求,“您可以不用给我任何报酬,只要能留在您身边工作就行。”
奥古斯特笑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刚才查房你也看到了,我这里不缺实习生.对了,你导师是谁?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导师是内科学的斯托克斯教授”
“哦,原来是他!我和他见过几次面,他对肺部呼吸的观察非常了不起!”
奥古斯特眼前一亮,对这位从都柏林退休后来巴黎工作的教授非常感兴趣,原本都快结束的对话也因为他的出现又继续了下去:“我记得是叫‘Cheyne-Stokes呼吸’,你应该学过的吧。之前卡维医生在做开颅手术时也提过,这个年轻人可不得了,连最前沿的内科研究都能被他应用到外科手术之中”
詹韦非常认可自己导师的能力,之所以会成为他的学生也正是因为对他的钦佩。只不过在看到卡维用体温计与病例来研究体温升高的那篇论著后,总觉得斯托克斯教授的体温研究太过保守了。
“我来找您寻找工作并非对他不满,正相反,我非常敬佩斯托克斯教授的研究。”詹韦仔细斟酌接下去要说的话,“正因为如此,我也希望像斯托克斯教授那样,将医学研究扎根于临床工作,通过一个个鲜活的病例来观察病症”
“明白了。”
奥古斯特站起身,把简历递回给詹韦:“既然想成为主宫医院的医生,你又反复强调临床工作的重要性,那只要展现出你的临床能力,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谢谢。”
内科病房的病人繁多且病症复杂,奥古斯特从一叠病历本里挑中了一位昨天刚入院的中年人:
“巴梯索先生,52岁,一周前看的蒙特利埃医生的门诊。当天收治入院,经过这些天的治疗,病症已大为缓解。因为明天出院,所以刚才查房的时候略过了,正好能拿来当你在主宫医院的第一个病人。”
他口中的巴梯索正躺在病床上看着晚上的报纸,见是奥古斯特来了,毕恭毕敬地对他点点头:“教授,您怎么又来了?”
詹韦对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像极了拿三皇帝。
不论是胡子还是发型,甚至言谈举止,都是模仿拿三的样子复刻下来的。唯一能看出不同的是,巴梯索的头发更黑更浓密,身材也要更高大些。
“有个新人来应聘,正好想起你。”可能是模仿得太过相像,奥古斯特对他非常客气,“怎么样,明天就要出院回经济部工作了,感想如何?”
“还好吧”巴梯索把报纸放在一旁,“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说。”
“很简单,就像你刚来门诊时那样,回答他的问题就行。”奥古斯特说完,便把詹韦送到身前,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赶紧开始吧。”
“好”
詹韦笑着看向病人,开始打招呼:“巴梯索先生,您和拿三皇帝陛下可太像了。我见过不少模仿皇帝陛下的人,没人能模仿到如此相像的地步。”
巴梯索有些高兴:“谢谢。”
“您来医院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昨天请假回家准备收拾东西搬家,就觉得头晕得厉害,就过来看看。”巴梯索回忆起刚来医院时的感受,说罢,还不忘重新拿起手边的报纸晃了起来,“就算是停下坐在椅子上看报,我也会晕,就连字都是花的。”
“哦,看来您有血液方面的问题”
詹韦在纽约工作过2年,还算有些临床经验,听完描述,顿时好几条可能的疾病和诊断线索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手上的笔也将病症描述了下来:
[巴梯索先生,52岁——多血质,可能有中风危险.]
然而,当他想要继续询问下去的时候,巴梯索手中报纸版面上的一篇“道歉信”吸引了他的注意。
如果只是普通的报道根本不可能影响到他,可结尾处出现的“霍姆斯”的名字实在太过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