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一脸茫然问道:“可爱?”
“可爱。”
顾濯笑着说道:“我总不至于在这种地方骗你。”
余笙心想你这可爱未免太奇怪了些,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顾濯心想我总不能说我做过比你这更荒唐的事情。
多年以前的记忆,在今日浮出水面再次落入他的眼中,让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在那天夜里把自己抄成一位诗仙。
再想到后来他的那位师父得知此事,故作淡然在玄都山上散步行走,逢人便要搭话闲聊,聊不了几句就要念上几句他抄回来的句子,让整个道门盛赞那一夜为千年不出的传奇,让偌大人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诗仙二字,正是因此而来。
往事不堪回首,举目望去,都是惨淡愁云。
一念及此,顾濯万般思绪淡去。
他对余笙的眼睛,认真说道:“就到这里吧。”
余笙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接下来的画面是旧日里的两人真正并肩,走在一起。
后来当然还发生过许多事情,散落在很多个春秋里头,直至最后形同陌路,彻底断绝来往。
漫长岁月流逝中,他的师父死了,而她的爹娘也都死了,而他和她的境界越来越高,世人开始敬畏避讳他们的名字,换词代称。
于是。
往事淹没在时光长河当中,不再为世人所知晓。
开心的东西要专心记起,但真的不值得流连往返。
故人故事故纸堆。
都已无所谓了。
“嗯。”
余笙轻轻点头,对顾濯重复说道:“就到这里吧。”
……
……
那道温暖而迟暮的气息消散无形,被铭刻在地面的线条再被肮脏掩埋,雪亭外早已没了夕阳的踪影。
守坟人抬起头,望向站在亭下的两人,不解但沉默。
距离这对晚辈进入阵法已经过去三个时辰,故而此时夜色已深,漆黑如墨。
“如何?”
顾濯的声音响起。
“你通过了。”
守坟人木然说道:“但有资格得到传承的人只是你。”
顾濯说了声明白。
然后,他神情平静地握住余笙的手,走出雪亭。
余笙微微一怔,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带着离开亭下。
一切都是那么的快。
与自然。
顾濯松开手,往那座坟墓走去。
一道凛冽而暴戾气息,随着他不断靠近坟墓而越发真实。
就像守坟人最初说过的那样,葬在这坟头里的那位白家先祖死前有万般不甘,强烈的怨憎之意足以蛊惑寻常人心,令其丧尽神智而疯狂。
但这对顾濯而言不过是盛夏夜里的阵风。
些许凉快,仅此而已。
顾濯望向墓碑。
碑上篆刻着那位白家先祖的姓名,以及此人大致的生平经历,末端的羽化二字颇为夺目。
他想了想,大致回忆起这人到底是谁,有过怎样一个故事。
在很多年以前,大秦皇室有过一场内乱,埋在坟头里的这位白家先祖是失败的那一方,但他作为内乱失败的那一方却没有被杀,而是被镇压在望京旧皇城下方的地宫里头,长埋黑暗,数十年不见天日。
如此苦难却成此人机缘,让其得以突破至羽化境,最终换来一个被杀死的理由。
这样的死法,如何能不恨?
更不要说死后还要被埋在白帝山中,沦为后世子孙的底蕴,好让白家得以千秋万载。
想到底蕴这两个字的时候,顾濯的神情格外的平静,不见任何嘲弄与讥讽。
与这般相似之事,道门又何曾少过?
顾濯止步。
那道源自于万物霜天劫的气息笼罩住他,此刻他身旁的漆黑,就像当年那座地宫里的黑暗,冰冷如出一辙。
下一刻,无数强烈的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自夜色中。
这个过程与赶海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冰冷彻骨的浪潮暂时退去后,俯身拾贝,捡起牡蛎。
那些贝壳,那些牡蛎,就是葬在坟墓中那位白家先祖对万物霜天劫的真实感悟,视其肉质的瘦小或肥美的程度有所区分,代表着那些感悟的深与浅。
其中最为肥美的那一块生蚝,隐约直指羽化之境。
在神魂无法承受浪潮带来的彻骨寒冷之前,尽可能地对这些贝壳进行挑选,以此在短暂的时间内取得最多的好处是所有人的做法,因为没有谁能贪心到全都要。
顾濯可以。
出于余笙的建议,他的确也是这么做了。
坟墓外。
守坟人看着顾濯的背影,默然计算着时间,皱起眉头。
按照他过往的经验来计算,这时候的自己差不多是要出手救人了,但这位晚辈却始终没有给他这种感觉,那他又怎能往前?
约莫两刻钟后,顾濯转身折返。
守坟人看着他的眼睛,找不出半点异样,因茫然而沉默。
顾濯知道这位守坟人在做什么,便道了一声谢谢,与余笙并肩远去。
夜色中有声音隐约响起。
“为何这般慢?”
“因为认真。”
“可我在陪你吃风。”
“那下次我快点?”
“既然是认真,慢些也可以。”
“到底要快还是要慢?”
“这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但我不是在听你的话吗?”
……
……
山中无历日,修行更是如此。
在证圣三十九年的这个冬天里头,顾濯和余笙渡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外界的纷纷扰扰为层云所掩埋,白帝山上一片清净。
两人对待修行的态度极为认真,崖畔那两间石屋里总是徘徊着他们的声音。
声音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探讨,是顾濯和余笙对于天地衡和星霜劫这两门功法的剖析,有时候是前者认为后者失于偏颇,又有时候是后者指出前者话里的漏洞,紧接着两人就此开始进行探讨与钻研,转眼间就是数日甚至十数日时间的过去……
从某种角度来说,修行就是人世间最为深奥的那门学问,即在白纸上亦在现实里。
坐在石屋里的两人,很有可能是当今世间对这门学问了解最深,走得最远的两位存在,当然不会陷入论而不行则殆的境况当中,只不过当下的他们仍旧有些问题需要厘清。
余笙的声音格外认真。
“天地衡的强大在于乾坤不崩,守正则源无穷,本质上是让自身处于一个名为守正的境地当中,这个境地甚至可以视作为一座缩小了无数倍的道场,源之所以能够无穷,便是自此而来。”
她说道:“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这座道场的规模同时也约束了你所能释放出来的力量,为你画下一道看不见的线条,抹去了你拼命的可能。”
顾濯说道:“这是我最初便已设想过的问题,乾坤崩可以成为破局的关键点。”
余笙沉思片刻,说道:“根据我们目前推演出来的结果,若是乾坤崩,你有三成的概率成为废物,两成的可能是跌境至洞真,再一成可能是重伤,至于剩下的那四成可能……”
顾濯笑了笑,淡然说道:“是当场身死。”
余笙平静说道:“要是无法解决乾坤崩带来的问题,让代价降低到可以承受的范围,那天地衡比之元始道典仍旧是不如。”
元始道典在道门有着最为崇高的地位,不仅在于它本身就是天道宗的镇教功法,更关键的是它能够造化因果。
人世间有资格与元始道典相提并论的功法屈指可数,大秦皇室所掌握的中天阴符经是其中之一,两者之间隐有几分相通之处。
除此以外,即便是盈虚剑走偏锋所修成的元始魔典终究还是欠缺数分。
“还有一件麻烦到极点的事情。”
余笙墨眉紧蹙,摇头说道:“破境不是容易事,极有可能为你带来陷入失衡的风险,届时你将会承受先前我所提及的艰难境地,比之乾坤崩固然是要好上些许,但终究不多。”
对天地衡了解的越深,她越是能看到这门功法中正平和外表掩藏下的酷烈一面。
很有意思的是,星霜劫却偏偏是从至为极端的万物霜天中演化而成。
这算什么?
你走在我前世的路上,我行于你上辈子的道里?
余笙摇了摇头,让这些思绪离开识海,神情平静说道:“继续吧。”
顾濯说道:“关于昨日我提出那个关于万物霜天劫的问题……”
余笙自然不会拒绝,接过话头,开始讲述昨夜思考所得。
这是他们进入白帝山后第二十七场论道。
时至傍晚,夕阳西沉。
顾濯有些疲惫,说道:“今天先就这样。”
余笙揉了揉眉心,轻声问道:“要去试试吗?”
顾濯说道:“也好。”
余笙起身往外走去。
两人间的第二十七次论道被暂时搁置,接下来自然就是将论中所得付诸于行。
修行不仅在于修行,更在于战斗。
很多想法和思路唯有在战斗中才能真实地呈现出来,这就是印证的意思。
战斗当然不在顾濯和余笙之间,因为后者正在隐姓埋名,不适合做这种事情,所以他们最终选定的人是……白浪行。
是的,就是这位大秦帝国的三皇子殿下。
……
……
“这才过去几天?”
白浪行睁大了眼睛,声音里满是惊恐:“你怎么又来了!”
顾濯随意问道:“打不打?”
话是这么说,但他已经走到白浪行的床前,拾起藏在床下的铁枪,扔了过去。
白浪行自然不愿意与顾濯一战,因为这两个月里头两人已经有过将近十场切磋战斗,而他没有一次是占据上风的,更不要说赢下来。
从最开始的志得意满,认定自己在白帝山上修行进境超凡同辈中人难有并肩者,到难以置信的落败,再到道心一片茫然至麻木无所谓,又到此时此刻的惊恐,这是何等悲哀的一段心路历程?
然而这般想着,白浪行最后还是坚决拾起那把铁枪,往屋外走去。
余笙没有再带那顶斗笠,颜容以顾濯所传功法做遮掩,还是寻常清秀。
“有事?”她问道。
白浪行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余笙说道:“讲。”
白浪行心想此人真冷,小声问道:“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让他别再找我了?”
余笙淡然说道:“像他这般心意坚定之人,又岂是我能劝得动的?”
白浪行明显不认同这一点,这主要体现在接下来的话里头。
“顾濯连来白帝山都要带着您,分明就是对您爱到极点,等晚上你们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等到你们都累了的那时候,您稍微替我在他耳边说几句话,比如什么我已经不适合当他的对手,像这种为他考虑的话,这他还能不听您的话吗?”
“您可是他最亲近的人啊!”
“当然,我绝不让您白帮这个忙,您要什么好处尽管开口……”
话音戛然而止。
余笙朝着他笑了起来,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
白浪行有些不解。
顾濯望向余笙。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你别再刻意留手了。”
“为什么?”
顾濯好生不解。
因为近些天的事情,他对白浪行的确抱有几分歉意。
余笙漠然说道:“白浪行以为我们睡一间屋里。”
顾濯想了想,说道:“有这种想法也不是太奇怪。”
余笙继续说道:“白浪行以为我们同床共枕。”
顾濯闻言不禁稍感难办,委婉说道:“这的确容易误会。”
余笙静静看着他,最后说道:“白浪行还想让我吹你的枕边风。”
顾濯不为难了。
……
……
幸福的时光往往是千篇一律的,区别只在天晴与否。
顾濯和余笙不在乎天气变化,雨雪都无所谓,对时间的区分主要落在一件事情上。
——与白浪行切磋。
当然,这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余笙的身上。
总而言之,两人现在的日子进入一种循环当中。
吃饭,论道修行,揍白浪行。
前二者重复,后者空置。
然后某日,白浪行伤愈归好,再被揍。
其间白浪行也有想过离开,偏又舍不得白帝山,更重要的是每次被顾濯揍完以后,他总觉得自己的修行颇有进境。
到了后来某天,他甚至隐隐期待对方登门,不再畏之如狼似虎。
然而令他感到遗憾的是,顾濯最近似乎陷入一个难题当中,很久都没有再来了。
白浪行坐在门槛上,望着渐斜的冬日,神情怅然,深叹一声。
他决定,再过些天要是等不到顾濯前来,那他就要登门拜访了。
只是……这该拿什么做借口呢?
白浪行没有耗费太长时间,便已想到理由。
——那幅画。
至于姑姑的想法,首先他不觉得白帝山上的传闻会飘到神都去,而且就算真的被知道了……想来姑姑也会欣赏他的求道之心的吧?
……
……
伴随着一场冷雨的逝去,时间无声飘走,春天到了。
白帝山上的树木仍未生出新芽,顾濯和余笙的修行已有进境,可待花开。
在离开的那个冬天里,又有数座白家祖坟被两人拜访,守坟人对观坟的要求自然各有不同。
其中有一座坟让顾濯深感复杂。
复杂之处当然不在于难,而在于考验的内容是色。
不是禅宗的空色,就是酒色财气里的那个色字。
在阵法营造出来的幻境当中,不仅仅只有余笙站在他的身旁,另外那几位姑娘自然都不是陌生人。
这也是余笙唯一一次没有与顾濯并肩经历的考验。
很有意思的是,埋在坟里的那位白家先祖,偏生是一位毫无欲望的孤寡之人。
后来顾濯就此事询问余笙,得到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回答。
那座阵法主要是激起受考验者的肉欲,不至于在接受传承过后成为一个事实上的太监,让白家断了血脉流传。
至于白南明?
她百年前根本没拜访过坟墓里的那位先祖。
……
……
“怎样?”
白浪行眼神分外明亮,一脸骄傲说道:“年轻时候的姑姑生得好看吧?”
石屋里别无旁人。
——余笙被白浪行请了出去。
顾濯没有说话。
借着自窗外洒落的天光,他看着摆在身前的那幅画,神情渐渐认真。
风停雪住,天地一白。
崖外奇松,枝头有少女独坐。
那位少女手持钓竿,神情淡漠,视众生如无物。
“姑姑的画不只有这么一幅。”
白浪行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要是还想看,改天可以过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很是大方地留下这幅旧画,转身离开。
余笙站在屋外听得很清楚。
于是。
往后好长一段时间,白浪行都没能再见到顾濯,直教他满心惆怅。
……
……
转眼又是春末,初夏将至。
山上的桃花早就开了,顾濯和余笙的修行却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陷入时间带来的麻烦当中——修行的某些阶段就是绕不过时间二字。
与此同时,世间并非没有一片安静,山下不断有消息传来。
禅宗已然把新的国师推了出来,来自长乐庵。
但不是那位境界羽化的庵主。
朝廷对此没有表达太多的意见,皇后娘娘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因为这是百年前双方定下的盟约,容不得任何人的反悔。
裴今歌正在重走盈虚走过的那段路,因为这个缘故,她对天命教的事务介入越来越多。
世人渐渐知晓,那位天命教的新教主有一位境界极其强大的左膀右臂,很能杀人。
巡天司的处境已经稳定下来,在其中生存的人们开始怀念过去的权力,被迫离开的宗门弟子处境依旧不好,听说陈迟被发配下山。
林挽衣破境出关后,举目望去朝天剑阙再无一人相识,孤独茫然。
好在少女的心性坚韧不改,再三思量过后决意下山,开始正式行走世间。
皇后娘娘留给她的那封家书当然被拆了,信上没有什么关心的言语,平静地讲述了一个冷酷至极的事实。
——林挽衣的父亲死因,以及盈虚的传承也许就落在顾濯的身上。
至于那位已然归老的前巡天司司主?
就像是水消失在水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便连青霄月对此亦是一无所知。
人们唯一知道的是无忧山自前年那场剧变中缓了过来,不再举步维艰,仿佛枯木逢春,焕发出崭新而蓬勃的生命力。
这就是证圣四十年。
皇帝陛下依旧静坐景海,不与世人相见,更不要说离开神都。
然而,人间依旧笼罩在他的意志之下。
清净观寂静。
易水不见波澜。
天下诸宗与千年世家亦然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在皇帝陛下尚未离开之前,人间唯有太平。
……
……
某天,日破云涛万里红。
“还记得吗?”
余笙看着那一轮红日,眯起眼睛,轻声说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来白帝山。”
顾濯站在她身旁,说道:“我记性很好。”
——万物霜天真意。
自去年晚秋至如今初夏,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两人都在为取走此物做准备。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顾濯的声音十分平静:“为什么非要绕这么一大个圈子。”
事实上,他对白帝山隐藏着的那个秘密已有猜测,只待最后的验证。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顾濯望向余笙,随意说道:“比如今天?”
朝阳洒落的光芒笼罩两人,带来暖意,浸入心扉。
“也好。”
她牵起顾濯的手,往天琼峰走去:“那就今天吧。”
天琼峰是白帝山的最高处。
那里葬着的是大秦立国以来的每一位皇帝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