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心想你这一脸无辜未免太假了些。
余笙哪里会为此而感到心虚,微笑说道:“先准备吧。”
顾濯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那位守坟人把这一幕画面看在眼里,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不知道是不在乎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淡冷漠然如同死人。
顾濯很是礼貌说道:“麻烦了。”
听到这三个字,守坟人轻轻点头,起身自坟墓旁的雪亭下走了出来。
伴随着他的离开,雪亭下原本肮脏的地面彷如冬雪遇春阳于转眼间干净,再无半点污垢。
繁复的阵纹被铭刻在空无一物的地面,夕阳的昏黄光芒洒落其中,似是流水般将那些细浅的线条填满,散发出一道温暖而迟暮的气息,很容易让人回想起曾经有过的旧时光。
这座阵法的设计并不复杂,用处也十分简单,就是这位守墓人先前话中所言——勾起身处阵中的修行者内心最不愿意回忆起的时刻,直面过往。
守坟人离开亭下,即是为了判断成败,亦是避免踏入受考验者的记忆当中,让其心生间隙。
借着夕阳最后的余晖,顾濯静观阵法半刻钟后,往亭下走去。
与此同时,余笙望向守坟人。
守坟人没有摇头。
下一刻,余笙跟在顾濯的身后,几乎同时踏入阵法当中。
两人步入阵中,自地面线条迸发出来的光芒骤然大盛,颇为刺眼。
守坟人皱起眉头,隐约觉得阵法有所变化,然而当他的神识落在其间,却又找不出半点不同,便也没有去做更多的事情,安静等待。
按照过往,时间约莫是在半个时辰。
……
……
海浪的声音阵阵而来,舒缓悠扬,彷如曲调。
不曾停歇的风却把死鱼的腥臭味夹杂着的微咸送入鼻中,让人全无心旷神怡的可能,偶尔随着浪花被送到沙滩上的断裂木头,更是让人生出荒凉感觉。
最让人情难自禁的是时不时还有成群的鸟儿掠过,往此间降下一场臭雨。
沙滩上站着一位穿着旧道袍的少年。
那是年轻时候的道主。
他弯下腰身,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从泥沙里拾起一个贝壳,十分认真地打量了很长时间,然后得出一个大致的结论。
“这东西洗干净了也不能吃吧?”
“今天本就与请客吃饭无关。”
一道清冷微沙的嗓音淡漠响起,听不出是来自刚刚离家出走的少女口中。
她缓步靠近蹲在沙滩上的那位少年道士,平静说道:“我叫白南明。”
道主便也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好奇问道:“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地方?”
“因为你人其实不错。”
白南明负手而立,自有宗师气度,居高临下说道:“我很欣赏你,便觉得没必要让这一战为世人所知,胜负仅在你我之间足矣。”
言外之意十分清楚。
——你将会败在我的手中。
道主仰起头,望向少女那张根本看不到的寻常无奇的脸,恍然大悟说道:“那我先谢谢你了。”
话至此处,浪花莫名静滞于半空,如同画中物。
在这对少年男女的远方,站着另外一对男女,从外表上来看后两者与前二者并无不同,显然就是同龄人,然而要是往眼眸深处去看,便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假象。
站在远方的自然就是顾濯和余笙。
“不觉得有些幼稚吗?”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临时对阵法动手脚,便为了把这种陈年旧事搬出来。”
顾濯笑着说道:“这座阵法不就是为了追忆过往吗?”
余笙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也好。”
顾濯偏过头,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好奇说道:“你觉得当时你师父是怎么想的?”
余笙着实不想说话。
只是想着这不能解决问题,她终究还是没有沉默下去,莞尔一笑说道:“我觉得您师姐是很骄傲很大气的一个人啊。”
顾濯望向那头。
海风凛冽,那一袭单薄的紫裙紧贴着少女的身体,勾勒出那曼妙而美丽的诱人曲线,与那春日艳阳相映而美。
若是从少年道主的位置抬头往上望去,落入眼中的将会是一片贵气凛然的紫,遮天蔽日。
这如何不大气,如何不骄傲了?
“好看吗?”
余笙的声音淡漠如水。
顾濯诚实说道:“当年其实就觉得好看极了,只是没敢说出来而已。”
余笙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似笑非笑说道:“怎么现在就敢说了呢?”
顾濯想了想,更加诚实说道:“主要是现在你也看清楚了,是你师父自己走过去的,这事情完全不能怪我,道理肯定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余笙无言以对。
“还有一个事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的。”
“何事?”
“到底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鸟爱拉屎的地方来打架。”
“……那时有个人告诉你师姐,鸟不拉屎的地方人怎么可能少,你想要安静就得要找一个鸟爱拉屎的地方。”
“这……她信了?”
“你必须要承认这个逻辑听起来是具有道理的,寻常人没有道理往这种地方来。”
“所以她信了?”
“信了又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好奇你师父她为了找出这个地方,花了有多长时间。”
“应该……七八天吧。”
顾濯不说话了。
他怕自己再多说上半句,便要忍不住失笑出声。
余笙看都不看他一眼。
片刻过后,风再起。
少年道主与未来的武神就在这处沙滩,迎来彼此人生当中第一场真正称得上是艰难的战斗。
两人开始相互评价。
“师叔,我怎么觉得这一式不太像是道法啊?”
“师侄,你师父为什么偏要卷起那片黄沙,她是没看到鸟屎还很新鲜吗?”
“这弃枪出拳倒也罢了,为何非要对着别人的脸来揍?”
“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吧?”
“这时候你师父确实样貌寻常。”
“所以就是白云散手往那处地方去的理由吗?”
顾濯和余笙的声音都很淡然,因为不愿流露出多余的情绪,听着也就是中立客观并且理智的。
某刻,沙滩上的少年少女战至海浪之上,已至酣处。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那少年道主和未来的人间武神将会在下一招分出胜负,但就在这个时候记忆中的画面再次静止,停滞不前。
不是顾濯和余笙对胜负毫无兴趣,而是他们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三位无忧山的刺客同时动手,自海浪掩藏的浅滩中穿沙破水而出,直接打断停下这场约战,更是险些让两人身死当场。
“我还是觉得师父会赢。”
余笙说道。
顾濯笑着说道:“那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余笙想了想,问道:“要是没有这次刺杀,还会有后来的事情吗?”
顾濯的笑容渐渐淡去,很认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摇头说道:“很难吧。”
余笙心想好像是这样的。
在这场刺杀过后,白南明十分自责,认为是自己偏要挑这么一个战场的责任。
然而道主却觉得无忧山是冲着他来的,因为在这场约战之前他曾在一场盛会上得罪了某个千年世家,可谓是结下一场血仇,对方有充足的理由对他动手。
谁也没对谁说心里话,都在无声沉默地自责着。
再看往事,此刻多少有些幼稚未完。
余笙轻轻地挥了挥衣袖,作别往日的天空。
顾濯没有阻止,任由身前的世界支离破碎,留下一片黑暗。
阵法再一次转动,崭新天光落下,映入两人眼中。
……
……
夜色浓时,雨声满湖。
百余年前的齐国偏居一地,因国力衰弱反而承平日久,久而久之便也民风阴柔。
故而都城当中多是烟花之所,其中最负盛名的是月岛湖上的画舫。
少年道主与白南明从那三位刺客手中活下来后,伤势不轻,身后有人追杀。
两人为求安全思索再三,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便是要往不寻常的地方去,如此方可避人耳目。
准确地说,是不符合他们身份的地方。
最终他们选定的地方就是青楼。
在当时的两人看来,无忧山的刺客再怎么经验丰富,想必怎么也想不到这种可能。
说是青楼,但道主和白南明又怎会真去那些太过赤裸的地方,毫无钱财烦恼的他们理所当然地往城中最风雅处走去。
然后,问题随之而至。
负责迎客的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两人,柔声说了句话。
——意思大概是今夜是一场雅宴,入座的都是大有才名的风流才子,两位公子可有学识在身?
顾濯站在远方,看着这幕画面,面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因为他的记忆尚未糟糕,便还能记得今夜即将发生一个怎样的故事。
余笙望向他说道:“待会儿我有很多学识方面的问题想请教一下师叔您。”
顾濯有种不好的预感,试探问道:“你想请教什么方面?”
余笙莞尔说道:“主要是诗词。”
顾濯沉默片刻后,神情诚恳说道:“诗词不过旁枝末节,修行方为朝天大道,我觉得你没必要着眼于此。”
“是吗?”
余笙笑意嫣然说道:“但我觉得百年前惊鸿一现,于短暂一夜留下无数人间绝句,为其时世人所痴绝,被后辈文人称之为诗仙的那位公子的唯一一次登场,这着实不应该错过吧?”
顾濯不想说话。
这是某人人生当中最不愿回望的一段过往……之一,或者说是一切的开始。
奈何现在决定权不再那位某人手上。
余笙正笑意盈盈。
……
……
面对那位知客姑娘的要求,白南明沉默良久。
然后她问道:“修行的知识也算学识吧?”
知客姑娘笑而不语,意思十分清楚。
白南明有些尴尬,有些恼火,心想这怎么就不能算了?!
就在这时候,少年道主往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递出三片金叶子。
雨夜昏暗,无人得见。
知客姑娘眼神瞬间明亮,赞道:“这位公子当真不凡!”
白南明很是震惊,心想这也行吗?
少年道主猜到她在想些什么,随意说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话音方落,正准备带两人登上画舫的知客姑娘微微一怔,心想自己怎么没听过这句话呢?
然后她很是庆幸先前没听到这一句,否则着实没有收钱的道理了。
……
……
画舫里并不吵闹,有丝竹之声悦耳。
层层纱幕在场间垂落,掩去众人望向前方的目光,琴笛之声正是从中而来。
不仅如此,更有身段曼妙的女子于其间起舞,舞姿并不妖娆,若隐若现中反而夺目。
片刻后,有吵闹声打破这片清幽安静——那位知客姑娘被客人发现受了贿赂,最终矛头指向少年道主与白南明。
眼看众多客人不满,主人家唯有请两人起身离开。白南明起初没有生气,因为的确是他们坏了这里的规矩。
只是当她听着那些传入耳中的轻蔑嘲弄声,神色还是无法不冷漠,因为最先提议上青楼的人其实是她,受辱的却是两个人。
——当然,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身旁那人对此也有兴趣,决定是一拍即合。
总之。
那时坐在白南明身旁的少年站了出来,为她撑起一片天空。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句真是写得极好。”
余笙轻声念着场间少年道主口中道出的词儿,偏过头望向顾濯,说道:“所以师父她后来很好奇,只是一直拉不下脸来问,问你到底有没有这样的风流经历。”
顾濯神情格外严肃,认真说道:“那定然是没有的。”
余笙微笑说道:“师父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很好奇,这词儿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顾濯见她笑容便知道麻烦了。
便在这时候,场间那位少年道主在众人诧异当中,再颂一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诗音未落,那位坐在场间最中心处的花魁姑娘,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淡然平静。
她下意识站起身来,全然不顾古琴跌落在地,眼神炙热近乎疯狂。
要是她能让这首诗写的那人是自己,今生还能再有什么遗憾?!
然而不等她开口,场间的少年又有绝句脱口而出。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颂至此处,少年道主长身而起,端杯送酒入喉。
无数视线中,万般震惊里,他仍旧不肯休。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何处得秋霜?”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画舫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在看着那个正在饮酒的少年,其中自然也包括站在角落里的顾濯和余笙。
事实上,顾濯并没有看。
从少年道主站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微微低下了头,眼睛半闭,很有杀人的冲动。
他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余笙却在和他说话,声音里都是赞叹。
“这几句写得真是好啊。”
“无愧是为世人所盛赞,横压全秦一人足以的诗仙。”
“你看,师父她当时整个人都听到呆住了呢。”
余笙微微笑着,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神情似是惊讶,好生不解问道:“师叔,您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呢?”
顾濯沉默片刻后,在脸上强行挤出来一个牵强笑容,声音微哑说道:“其实我还好。”
余笙眨了眨眼,十分自然握住了他的手捏了捏,说道:“可是师叔您怎么身体感觉有点儿僵硬呢?”
顾濯来不及否认。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少年道主已然行至最中央处,纵声清啸。
“酒来!”
接着,他提起旁人递来的美酒仰首痛饮。
酒水肆意洒落打湿衣襟。
意甚从容,豪放至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是故!”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会须一饮三百杯……”
“……请君为我倾耳听!”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满堂俱寂。
满场宾客激动不能自已。
那处角落里。
余笙正在轻拍手掌,连声叹道:“真厉害啊~”
顾濯低头,沉默不语。
站在最中间处的少年道主放下酒壶,为自己最后斟了一杯酒,于无数视线中转身望向白南明,微笑着轻声念出了今夜的最后一句诗。
“与尔同销万古愁。”
而后。
少年饮尽杯中酒,以此为敬。
白南明看着他的笑容,很是紧张地站起身来,认真饮下了人生的第一杯酒。
……
……
“师叔,您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是吗?”
“嗯。”
余笙叹了口气,遗憾说道:“我还以为师叔您亲眼目睹这千古风流,理应有万种感慨才对。”
顾濯安静片刻后,说道:“如果你非要问我有什么想法的话,只有一个。”
余笙好奇问道:“是什么?”
顾濯十分诚实,看着她说道:“想死。”
……
……
空间未破碎,世间没倒流。
白南明和少年道主离开画舫,并肩走在雨中古巷里,彼此无言。
后者正在回味先前,前者却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眼见漫长的路途将要走完,白南明微微低头,细声问道:“云想衣裳花想容那句……你是写给那位花魁的吗?”
“不是。”
少年道主答得不假思索。
白南明闻言,眼神顿时生出光芒,抬头问道:“那……您是写给谁的呢?”
少年道主这才回过神来,明白少女的意思,哑然失笑说道:“当然……也不是你。”
白南明怔住了。
少年道主随意说道:“你觉得我有可能对你一见钟情吗?”
白南明墨眉微蹙,问道:“为什么不能?”
少年道主想了会儿,说道:“在过去我也不时照镜。”
白南明声音微冷说道:“直接一些。”
少年道主诚实说道:“我想象不出怎么对一个长得不如自己的人一见钟情。”
白南明停步。
少年道主心想这好像是有些过分了,准备开口道歉。
与此同时,白南明抬起手,把发丝捋至耳后。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出现在少年道主眼前的画面截然不同。
不同的是白南明的脸。
如果说她貌美如画,那这一幅画定然是天道亲笔,绝非凡俗中人所能。
无一处可挑剔,无一处不精致。
所谓完美,莫过于此。
隔着一把油纸伞,白南明巧笑嫣然。
她说道:“你再对我说一遍,到底什么叫做我长得不如你好看?”
……
……
雨巷尽头。
顾濯的心情更是复杂,在心里叹了口气。
余笙看着这幕画面,很是感慨,说道:“好像就是从这一夜开始?师父再也不用功法遮掩自己的容貌了,道主此举不可谓不是利在千秋~”
……
……
时光不断流逝,两人始终并肩。
南齐都城画舫上的传奇一夜过后,白南明和少年道主继续游历世间,北上。
事实上,当时无忧山的杀手早已被他们抛下,着实没有太多的理由同行下去,但他和她却什么没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
在长乐郡的阴平城中,少年道主恰逢故人——坐在轮椅上的王祭。
这也是王祭第一次见到白南明。
故人相遇,他的眼里当然没有这位貌美少女,目光全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
两人相谈甚欢,不经意间忽略白南明,闲聊至夜色深时才是道别,便又约定明日相见。
画面外。
余笙忽然有些不安,她下意识觉得不该再看下去。
正当她准备干预阵法的时候,衣袖却动不起来,因为顾濯已经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余笙轻声问道。
“没什么。”
顾濯神情严肃,正色说道:“主要是想到王祭后来一直诋毁师姐她是母老虎,我挺好奇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偏见。”
余笙终于回想起那时发生过什么。
……
……
当天夜里。
白南明轻叩门扉,吵醒王祭。
不等对方开口,她的唇角微微翘起,眼神宁静而温和,柔声问道:“你想怎么死?”
翌日清晨,少年道主收到一封信。
信是王祭写的,大概意思是他忽有要事缠身,不得不连夜离开。
其时,白南明就站在道主身旁。
少女轻轻地叹了口气,安慰说道:“难得故人重逢,这事的确有些可惜。”
……
……
顾濯望向余笙。
余笙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不知道你能不能稍微相信一下。”
顾濯想了想,很是诚恳说道:“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存在,因为王祭什么都没和我说过。”
这句话十分真诚。
于是。
余笙摇头说道:“您想多了,我当然相信你啊。”
顾濯松了口气。
下一刻,余笙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是师父她这人品也太低劣了些,连这般手段都能用得出来,真是让人耻与为伍啊。”
她看着顾濯叹息问道:“师叔,您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