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忠本是胡人,心中自是没有装下中原儒家的那套仁义之论。在他看来,女子便如同每日食饮的酒肉,是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于酒宴上派遣美女作陪贵客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手段。在李怀忠看来,如若能够达成自己的既定目的,即便送出去再多的美女也没有什么不可。
李怀中暗暗夹了一眼李括,心中冷哼道,一个黄口小儿,确实不足为谋!
他这次宴请高仙芝本就是棋分两步走,眼下李括的言行分明是将自己逼到了死胡同,完全不给他跳反的机会!这是你逼我的,到时不要怪我!
李怀忠兀自拨弄着玉杯,颇为玩味的朝高仙芝望去,想看一下安西大都护会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高仙芝似乎也注意到了阁内气氛的尴尬,轻咳了几声。
“李括将军,今日我们是来赴李国主的私宴,准则例制不比军中,你不要太过拘从了。”他的声调中已隐隐透漏出不愉,李括如何能听不出?可是少年却不打算就此打住,挺了挺腰杆辩称道:“高帅,若是李国主找的是寻常的歌女舞姬,让她们来助兴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但如今这些姑娘,这些姑娘的衣着实在是太过”
他话没有说完脸已是通红,紧紧攥住了拳头。虽然他早已娶妻,经历过一切男女之间的禁秘之事,但若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揽美入怀,他还真做不来。
“够了!今日你是来赴宴的,不是来挑刺的。何况客随主便,我们既然在人间俱兰国,就要守人家的规矩。”
李括的言行已经突破了他的底线。若真说起狎妓来,他高仙芝可是花丛中的老手。军中不得招妓那也只是一个规矩,规矩都是人定的,只要所作所为不对军务产生影响,就没有什么不可。在他高仙芝眼中,一个男人应该把所以的精力放到建立功业上去,至于这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则无需多耗费心神。更何况,他眼下需要借助俱兰城一代的资源整合溃兵,必须要跟李怀忠处好关系。李括这么一闹,很可能本就不易的处境会变得更加艰难。
高仙芝猛地顿了顿脚,呵斥道:“若是你觉得身子不适大可回避,只是却不要在这里坏了大伙儿的雅致。”他这话说的极为傲慢,就连一旁的李嗣业都有些看不过去。只是高仙芝贵为大都护,在外人面前自己必须给足他面子。至于李括吗,确实有些过于较真了。毕竟在场的都是一群大老爷们的事儿,即便占些便宜又能如何?至于为了区区一句圣人教诲跟可能的盟友产生裂痕吗?
少年心中隐隐一痛,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心痛不是因为高帅对他的态度蛮横冷漠,而是为安西军的前途心痛。他本想,安西军虽然怛罗斯惨败,但毕竟根基尚在。只要高帅振臂一呼,卧薪尝胆三五年,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是就高帅如今这个样子,好慕美色流连花丛,何时能把心思放到整编溃军,操练方阵上?安西军这般浑浑噩噩的混下去,自保都未可知,还谈什么报仇雪恨,替国尽忠?
要知道,在怛罗斯城外,那三万大军是安西军的精锐之师,是他高仙芝压箱底的本钱!如此军纪严明的军队都惨败而归,难道要希冀那些态度散漫的溃兵击败不可一世的大食铁骑?
人有时候不是输给别人,而是输给他自己!
如若是这般,那他当初率军奇袭碎叶可还有意义?若是这般,他接到高帅的求援后火速前往怛罗斯接应可还有意义?一个人即便是伤了、残了都不打紧,只要他有斗志,他有羞耻心就有机会重新证明自己。但一个人若是连心都死了,那便真是彻彻底底的废了,再无一丝一毫翻盘的机会!
而眼前的这些安西将领,给他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安西军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大唐军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少年再也压抑不住心内的怒火,嗤了一声道:“如此末将便不杵在这里扫高帅和诸位兄弟的性了,请自便!”说完他竟是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不顾几个军中好友的阻拦径直踏出了明月阁。
明月阁内的气氛一时尴尬无比,高仙芝脸上冒出一条深深的黑线。这个小子,竟然敢这么顶撞自己!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偏偏事情发生在俱兰国主李怀忠眼前,这让他如何下的来台!
是,这小子亲率大军来救了他的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无视军中规制刻意顶撞上司!敢这么对他高仙芝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可这个人偏偏还救过他的命
似乎看出了高仙芝面上的为难,李嗣业拍了拍俱兰国主李怀忠的臂膀哈哈大笑道:“李国主啊,你别介意,我这个兄弟便是这么个性子,眼睛里丝毫容不下沙子。平常啊我们总拿这件事儿说道他,可他就是偏偏不改。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啊。”
经由他这么一闹,李怀忠倒不好太绷着脸。他只笑了笑道:“看嗣业将军说的,我像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嘛?李都督不过是跟我开了一个玩笑,谁是谁非我难道还分不清吗?”
他刻意将最后一句话咬的很重,好似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中。李嗣业虽然心中愠怒,却不得不陪上笑脸。
“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李国主特地为我们摆下了宴席,当是不醉不归!”高仙芝见李嗣业给自己铺好了台阶,也就索性就坡下驴。
只见安西大都护高举玉杯笑道:“来,满饮此杯!”
“高大都护之命,李某敢不从尔?”李怀忠学着中原读书人的模样说了一句极具大唐特色的话,引得满阁大乐。
“来,干了此杯!”
“不醉不归!干!”
军营辕门外,寂静空冷。
李括独自坐在一处土围子旁,痴痴的望着漫天繁星。
自打从明月阁回来后,他便一直自己呆在这里,慢慢回忆着这些年的过往,回忆长安城中的人和事。人啊一旦静了下来,不论离得远近,便会不自主的去想近来做过的事情。做的好的自然会津津乐道一番,做的差的亦不免捶足顿胸。
有些事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有些情不需表达,也不囿表达!
一抹甜美清纯的笑容,一份油香四溢的煎蛋便唤起了儿时成长的点滴。无论是西四牌坊羊羹摊前大快朵颐后的相视一笑,还是城郊渭水岸旁轻挽裤脚摸鱼捉蟹时的悠然自得,亦或是上元灯节朱雀大街上疯疯癫癫的起舞而歌,儿时的每一瞬间都清晰的浮现在了脑间。长安的一草一木,一楼一阁已深深融入少年的血液中。
长安城中的那个人,她可还好吗?
渐渐的李括只觉眼皮微微打架,不知不觉中少年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阿甜的身影隐隐消去,随之映入自己眼帘的是娘亲佝偻的身躯。不知何时那斑白的发丝已经攀满了娘亲的额头,便连鬓角那仅存的一缕黑发都染上了霜色。
娘亲微微转过身,将一件皮袄递了过来。
“塞外苦寒,记得自己勤添着点衣服。这件棉袄是娘亲去岁给你赶制的,可能小了点,但绝对厚实暖和。”
自己想去接,却发现那棉袄根本就是无形之物,自己刚走到近前那袄子便似空气似的飘了虚。
“娘知道留不住你,你这孩子打小就心气高。在军中能忍了就忍了,不能忍的也跟小兄弟们商量着来。年轻人,火气大,都相互担待着点!咱们老李家三代单传,就出了你这么个单蹦。要是”
说到此处,李卢氏的身影渐渐幻虚,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
“娘亲!”李括高呼出了声,尽情的发泄着心中的苦闷。
“儿也不想和他们置气啊,可是如今国将不国,若再这么下去,儿只怕,只怕”
李括眼眶里已经莹满了泪水,只是少年却要强的将它擦了干,不肯让其落下分毫。
忽然,自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倚在崇仁坊老宅前院的大槐树下,微笑着打量自己。只是他的面容自己却看不清,他是那么模糊,模糊的自己辨别不出那人的身份。
突然少年似乎从对方的衣着上发现了什么,狐疑的又向前迈了几步。
那人穿着和三哥一样款式的粗稠深衣,随意的束着一方四角黑色头巾!他一定是三哥,是三哥!
ps;七郎想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