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之于巴黎就等同于巴黎之于欧洲,如果人生目标就是娱乐至死的话,那么这里就是他们的唯一选择。
在奥斯曼的精心规划下,以杜伊勒里公园和王宫为中心,周围四处镶嵌着大饭店、沙龙、艺术展览馆。再往外就是各种瓷器店、珠宝店、酒吧、赌场和形形色色女人明码标价的地方,大街小巷几乎都充满了各种诱惑。
和绝大多数来法国的留学生一样,德拉菲尔德和詹韦虽然好学也足够勤奋、聪明,但总体上他们在巴黎的生活是放纵的。
他们并不会在私下的日记和家乡信中提及这些,心里也还记着家长老师的警告、梅毒的危险,但他们在这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独立。这种完完全全的自由,没有监督,没有干涉,大家各走各路的生活让他们有了真正活着的感觉。
不过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年,受了二十年美式保守教育,不烂赌不pc是他们的底线。
平时除了在医学院里学习,他们也偶尔会去医院工作。剩余时间都被花在了台球桌和扑克牌上,配上远比纽约带劲的香槟葡萄酒和剧院找来的“灰姑娘”,一起组成了他们的巴黎留学生活。
这些姑娘平日里拿着微博工资,只需要几个法郎就能让她们忠实地爱上自己,是许多留学生对抗底线时的缓冲带。
6月19日对他们俩来说没什么特别的,因为没有去医院的计划,在完成医学院课程学习后,两人又在解剖室和图书馆奋斗了三个多小时。晚上八点多,他们准备叫上霍姆斯一起找各自的女人喝酒打牌,耗尽晚上的时光。
但霍姆斯不在公寓,四处都没见到人。
一晚云雨,他们第二天九点从床上爬起来,吃了早餐,看了报纸上的爆炸新闻后便各自分开。姑娘去排练歌剧,那两位则去医学院继续学习工作。
然而到了学校,他们依然没见到霍姆斯。
直到下午他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位朋友已经从他们眼前失踪了整整30个小时。等在主宫医院找到霍姆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的事儿了。
他坐在外科病房的办公桌旁,还穿着前一天来找兰德雷斯时的那套衣服,身上散发着奇怪的味道。霍姆斯见是他们,只是稍稍看了他们几眼就又埋头写起自己笔记:“咦~你们怎么来了?早上不上课么?”
“当然上课!我们是翘了课来找你.不对啊!”詹韦很激动,“好好看看时间,现在是下午!下午5点18分!”
霍姆斯迎着午后射进病房的阳光,眯起眼睛看了墙上的挂钟:“啊?下午了?!”
德拉菲尔德有些好奇,探头过去想看看他在写什么:“你在这儿干嘛呢?”
“我在工作.”
霍姆斯看到有护士路过,连忙起身把刚写完的病历本交到她手里,简单关照了两句:“昨晚上三个重病人都换了纱布,德文克先生的腿有点点肿,渗液不多;将军夫人的伤口有明显红肿,肯定有感染;车夫费舍尔”
“你等等,我记一下。”护士接过病历本,又打开了自己的记录本。
整个病房随处可见这样的场景,每个医护都在为自己的病人忙碌着。
等全部说完,两人才发现霍姆斯的笔记本上画了许多草图。图上有解剖结构、标记、各种手术器械以及自己写的手术过程,非常详细:“这是什么东西?背着我们在这儿用功呢?”
“我说了我在工作,这是昨晚上的手术,我做个记录。”
霍姆斯不会在他们面前藏私,也知道肯定藏不住,大大方方地翻到刚画好的下肢外固定术那几页:“怎么样,这种手术没见过吧!”
詹韦和德拉菲尔德没了声音,完完全全被纸上极为大胆又不失精巧的固定器械吸引了注意力:“这些都是骨折?骨折不都是上石膏,或者直接截肢,还能用这种东西做固定的吗?”
“当然可以,卡维医生昨晚上已经试过了。”霍姆斯说道,“他用的是现世最好的钢材,用螺纹钻进骨头里。就这样一根钢针就找德文克先生开口要了一万法郎。整条腿不算手术操作费,单单这些钢制支架就花了他十万法郎。”
“什么???”
“这抵得上高级官员一整年的收入了吧!!!”
他们三个在美国当地也算有点钱,年薪也就相当于1万多法郎罢了。来到巴黎后,还是被这里的高消费吓到了,口袋里的法郎像流水一样不停往外流,根本收不住。
现在再听到卡维的收费,实在是开了眼界。
霍姆斯当然也觉得夸张,可一想到德文克和将军夫人的要求,作为享受了全世界第一例开放性骨折固定术的福利,这笔钱花得很值得。更何况,这两位对于钱这种东西根本不在乎。
“等我把剩下一台手术画完再走吧。”霍姆斯继续拿起笔写了起来,“我怕到宿舍倒头就睡,起来后有些细节就忘了。”
这不是他在夸大其词,卡维的手术对解剖的要求非常高,连最好的解剖学教授都比不上。随便一个解剖细节就够他记上一阵的了,他在外科储藏室拿着几根骨头模具,边画边做标记,总算记了个七七八八。
当然这是卡维的标准,到了霍姆斯和他两位朋友的眼里,这就是远超普通解剖教科书级别的水平。要不是看在霍姆斯刚好是一起来留学的份上,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张纸撕下来。
“光有解剖图可没用,这只是基础中的基础。”
霍姆斯已经连续三十个小时没睡了,真的很累,但不知为什么,每当翻开这本记录册子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兴奋感,根本睡不着:“我靠着记忆画的,这是手术时手臂摆放的位置,找到喙突、三角肌胸大肌间沟、肱骨外上髁作一条连线,连线就是切口位置。”
“好长的切口,选择这里是开放性的伤口就在这儿的缘故么?”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也算是原因之一。”霍姆斯解释道,“还有一个原因是骨折位置在近端,这个切口从三角肌胸大肌间沟进入,牵开两边肌肉和静脉就能看到肱骨。”
“这个位置是有一根头静脉顺着骨头走行,我记得还有一根横向的绕着肱骨走的动脉,叫什么来着?”
“旋肱前动脉。”
“对对对,旋肱前。”詹韦点点头,嘴里喃喃着解剖词,“往后就是旋肱后,往前是旋肱前,都来自腋动脉”
霍姆斯的笔记定格在这一页,自己抬起双手学着卡维的样子做起了手术动作:“先切开皮肤和皮下组织,然后做筋膜的游离,显露出三角肌胸大肌间沟和肱二头肱三头的肌间隔。然后沿着间沟间隙进入,向”
“向哪儿?”德拉菲尔德跟着做起了相同的动作。
“对对对,先向内牵开肱二头肌肌腹。”霍姆斯总算想起了步骤,“然后向外牵开三角肌和头静脉,解剖的时候要避开血管。”
詹韦看着图,又问道:“你标记还是太少了,这里的解剖结构很乱,两侧肌肉要分离到什么位置?”“我是给自己看的,又不是真的教科书,当然只记重要位置。”霍姆斯想了想,往前翻了解剖图,指着两处答道,“分离三角肌向外要到三角肌粗隆(就是上方标记三角肌结节的位置),向内要到大结节嵴。”
“原来是这一段。”
随后,霍姆斯弯曲了自己的肘关节:“肘关节屈曲位,然肌肉收缩,再锐性剥离粗隆上的三角肌止点和肱肌内侧止点。”
德拉菲尔德和詹韦都无不感叹手术的精细度,为了达到最好的手术效果,每一步都为了减少损伤服务:“好复杂,单单是选择切开就已经用到了整条上臂一小半肌肉解剖结构。”
“卡维医生想的肯定要比我们严谨有用得多。”
“接下去呢?”詹韦有些迫不及待了。
“接下去就是重头戏了。”霍姆斯停下笔,先解释了肱骨中段的特殊情况,“因为要用到钢板和螺钉,为了能贴合肱骨,我们需要先了解肱骨的形状,看看这个横截面。这可是我找库房里的模型和解剖书里的结构图,自己慢慢一点点画出来的!”
肱骨在中段的横截面呈现三角形,这也是为什么肱骨骨干骨折入路切口一般只选择在前外侧、外侧和内侧的原因。而从解剖结构来看,前外侧几乎不会遇到太多血管神经,是最常用的入路。
按照现代骨折分型,将军夫人的骨折属于撞击所致的楔形骨折,高速撞击产生楔形骨片。骨片本身游离于骨折两端,是处理骨折固定时的一个难点。
卡维的骨折固定术每一处都是创新,每一处都能刺激霍姆斯的记忆细胞,让他记得几乎所有细节:“知道肱骨是怎么复位的么?”
“不知道。”
“别卖关子了,快说!”
“和前面的胫骨不同,这里错位不多,卡维医生用的是钳子。”霍姆斯画了个草图,大致勾勒出了复位时的样子,“两边是切口牵开器,中间是我和阿尔巴兰医生用来固定骨折的复位钳。”
“嗯?那卡维医生在干嘛?”詹韦问道。
“他在和兰德雷斯主任一起掰钢板。”霍姆斯又速写了一张,“钢板是中间带有很多空洞的长条状,为了贴合肱骨一些解剖角度,需要做好塑形。他们要边用咬钳掰出角度,边拿来比对,就像这样。”
“原来是这样,要贴合肱骨表面啊.”
霍姆斯忽然想起了什么,拎起这张纸的一角想要撕掉,刚要动手又犹豫了:“卡维医生那时候说的什么来着?塑形、预弯.哦对!先塑形,确实是要先塑形,但塑形的地方是两边固定位置,中间需要留出1mm的空隙!”
“为什么要留空隙?”
“因为不预弯留出空隙,在骨折端两边打入钢钉的时候,另一边就会裂开。”霍姆斯解释的不是很清楚,只能用左手摸了摸右上臂的外侧,“我们在前外侧放钢板,如果不预弯,后侧就会裂开。”
“好讲究,这种细节都能考虑到的么?”德拉菲尔德和詹韦已经不是感叹了,而是在怀疑,“这样的细节处理方式不该出现在第一台手术中吧。”
“听说已经在动物身上完成了几十台了,反复研究才有这样的结果。”
“哦,难怪。”
“这也太努力了,他才几岁啊?”
“别闹,这是努力能得到的技术???”
病房的这边三人围在一起不停讨论着卡维昨晚上做的肱骨干骨折内固定术,而在长廊另一边的两间特殊病房里,德文克和将军夫人谢莉丝正在向来看望他们的亲戚好友炫耀着自己的手脚。
“看看,什么叫全世界最顶级的外科技术?什么叫世界首例!!!”
德文克刚要用力拍自己大腿来强调接下去这句话的份量,临下手想起来右腿才刚接上,突然收力最后只能作罢:“这就叫全世界最顶级的技术,看看这钢钉,这套筒和支撑杆,处处都透露着工匠们的心血和无可匹敌的科技感。才花了十万法郎,不仅保住了腿,还能看到这样的技术,太tm值了!!!”
“当时你不是还说他.”
“哎!往事无须再提,是我眼睛瞎了,没看出卡维医生的价值。”德文克连忙拦着自己的老友钢琴商米契尔·阿恩特,“还好,实在是万幸啊,卡维医生在巴黎,要不然这条腿就没了!”
“谁说不是呢。”
与术前完全相反,也许是彼此的固定方式不同,原本在接受手术前异常激动的谢莉丝,现在反而要比德文克含蓄许多:“看看我这条胳膊,竟然被修复得看不出任何异样,就和爆炸前的那条一模一样,实在是太厉害了!”
梅拉妮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指做着比较,笑道:“看上去只是粗了些,穿些宽松衣服根本看不出来。”
“卡维医生说了,里面放了钢板和钢钉,所以才会变成这样。”谢莉丝轻轻拍了拍趴在床边的瓦朗特将军的脑袋,“好了,我这不是挺好的嘛,手也没被截掉,你哭什么?”
“我,我还以为你,你”
“好了好了,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谢莉丝换了个语气,“去给我把报纸拿来,看看我有没有上头版头条!就算不上头条也得有个二版吧。早知道会这样,之前就让人帮忙拍个照了。”
“报纸?”梅拉妮苦笑道,“这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怎么了?”
瓦朗特拿出手帕擦掉眼泪,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说了出来:“昨晚上大家都围着火车站爆炸在转,还有些跑去了王宫,没人在意手术,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手术。今天上午又传来了坏消息,现在整个欧洲都在躁动。”
谢莉丝刚摆脱爆炸和麻醉带来的晕眩感,一时间没听懂她的意思。
梅拉妮索性跑出病房,帮她找来了两份报纸递了过去:“唉,你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