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和米克之间纠缠那么久的恩怨,从维也纳到巴黎再到苏黎世,早就说不清了。
反复拉扯、互掐了那么久,现在见他一个人来医院,走的还是去内科门诊那条小路,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撇开这些麻烦和纠葛,彼此也算老相识,毕竟卡维来这儿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他。卡维不知道米克现在是什么感觉,至少自己在普奥战争结束后,对他的厌恶少了许多,关系已经慢慢淡化到了有些许恶意的普通同僚程度。
卡维果断答应了那位富商2万手术费的要求,把手术时间交给贝格特,自己找上了米克。
没去巴黎的时候米克就觉得不太舒服,去巴黎后又一直在忙皇后和卡维的安保问题,看了一两次内科医生就没去管它。自从离开巴黎,这种间断性的腹痛开始变得明显起来,倒也不是没法忍受,就是普通的胀痛和牵拉痛,觉得找当地医生开些药就行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家医院了,之前也来看过,用了近一周的药,效果非常一般,今天就想着再来看看是不是换个药试试。
“你也太见外了。”卡维带他去了一楼的外科诊室,边走边说,“你的健康决定了皇后陛下的安全,马虎不得,以后有不舒服随时都能来找我。”
神色憔悴的米克在医院里少了些阴鸷,甚至有点局促。摘掉安保头子的头衔,他也就和做事干练的普通中年人没什么两样:“你是大忙人,关系着法奥之间的外交,这点小事儿还找你帮忙不就是在浪费你的时间么。何况我只是有点肚子疼,又不是什么大事。”
卡维听到症状,回头扫了眼他那张消瘦的脸颊:“你最近好像瘦了嘛,脸色也挺难看的。”
“是么,可能是在巴黎一直都没什么胃口的原因吧。”
“那儿是大厨聚集地,怎么会没胃口呢。”
“难道是我更喜欢维也纳的香肠?”米克揉了揉肚子,跟在卡维身后进了门,“也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安保压力大,饿过头就忘了吃饭了”
卡维正巧看见他手捂的位置,结合那张暗沉沉的脸色,心里有了底。他先找了张床让他躺下,双腿弯曲,准备做个简单的腹部体格检查。只是手刚一接触,指尖就传来了麻烦的感觉,问题随之而出:“疼多久了?”
米克没怎么见过卡维接诊时的样子,愣了愣,回道:“小半年吧。”
“确切点的时间。”
“大概,大概4個月吧。”米克答道,“我只能给个估算的时间,具体多久我也忘了。”
卡维简单做着记录,继续问道:“是不是吃饭后疼得明显?”
“对。”
长期腹痛能筛掉许多疾病,但剩下的那些鉴别起来都不容易,只能一步步慢慢来。既然是腹部的慢性疼痛,位置又在上腹部,那基本和胃肠有关。涉及到消化道,呕吐和排便就是躲不过去的两个重要内容。
“吐过吗?”
“有过几次吧,就最近,吐的都是些吃下去的东西。但我平时吃的不多,吐的量很有限。”米克总觉得自己40来岁的身体不会有大碍,“其他症状倒还好,没什么不舒服。”
卡维没回应,轻轻按着他的肚子看反应,忽然对他的就诊内容很感兴趣:“这儿的医生都给你吃了些什么?”
“一开始说我排泄不够通畅,给了颗锑丸。”米克从口袋里掏出了个纸袋,还想打开,被卡维婉拒了,“然后呢?这玩意儿应该除了让你不断排泄,泻到再见到它为止不会有别的作用。”
“第二次来给了我一张药方.额,或许应该称之为食谱,或者调味料配方,对调料配方!”米克取出一张手写的漂亮纸张,上面写了不少原料,“说是在平时吃饭时倒上一些,能调理消化功能。同时也让我多泡泡这儿的温泉,说对身体很有帮助。”
卡维已经能预想到这张纸有多离谱了,但在展开后还是忍不住直摇头。
将2茶匙姜粉放入研钵,取50g牙买加甜胡椒切碎倒入,再放1茶匙辣椒粉和3茶匙的磨碎胡荽果籽,混入肉豆蔻香料若干,最后倒入小半瓶红葡萄酒。调匀后还需要再放入一些不知名植物根茎粉。
这种根茎长相怪异,卡维在大学植物课上都没见过。这儿的医生也很讲究,在旁边特意做了标注,应该是伊朗某个地方的土方草药,医院旁的药店就有出售。
米克解释道:“医生说,只要把这些东西调和成酱涂抹在面包和蔬菜上吃下去,就能帮助消除肠胃胀气,让肚子轻松些。”
卡维瞟了眼配料上面写的[古德·卡巴瑞尔特制味鲜沙司酱],又把它轻轻叠好送回到他的手里:“忘了它吧。”
也许正是从安保头子变成了病人,他的性格收敛了许多:“确实得忘了它,那口感一言难尽,就像是把上好的维也纳香肠送进了英国厨房,已经不是难以下咽可以形容的了。”
“疼的位置在上腹部,不局限在胃,还有别的地方。”卡维不太好下判断,手从单手摸变为了双手叩击,嘴上也得继续问道,“真没别的症状了?”
米克摇摇头。
卡维将他身体侧到一边,两手轻轻叩击腹部,帮他回忆道:“最近大便怎么样?”
米克有种角色反转的感觉,对别人提问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追着问。也许是某些叫做自尊的东西在作祟,他的回答慢慢变得模糊起来:“还行吧。”
“还行?”卡维皱起眉头,知道这么问不行,便将问题进一步细化,“有没有颜色变深?”
“变深.哦,有过,就上星期,还有在巴黎那会儿有过一两次,拉出来是黑黑的,粘粘的。”
“黑便。”卡维又记上一笔,“那颜色有没有变淡过呢?”
米克被搞糊涂了,什么一会儿变深一会儿又淡的。但就连他这样极擅长审问的老手都没意识到,就是这样简单的提问,像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把沉在他脑海里的那些记忆激发了出来。
“伱这么一说,好像好像确实变淡了。”
“从你的反应来看,应该和偶然出现的黑便不一样,已经持续挺长一段时间了吧。”卡维似乎抓住了重点,“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变淡的?”
“大概两个月前吧,临走去巴黎那会儿。”米克觉得奇怪,“大便颜色和肚子难受有关系?”
卡维没理他,想趁着提问的节奏,继续问清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颜色的?白的?如果是黄色又是什么样的黄色?淡黄?还是.”
“其实也没有变得太淡,就是普通淡黄色那种。”米克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那种颜色,想了半天,只能找了个不恰当的对比,“比白色黄一些,比拿三坐的马车镀金片要淡一些。”卡维:.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嘈杂,还能透过帘布看到几个人影快速掠过。米克出于职业习惯立刻警觉起来,手按住一直放在身边的手提箱,身子躲开光亮,尽可能地藏进暗处。直到没出现别的状况,才发现那只是医院里的工作人员。
即使放松下来,他也依然盯着窗外和门口,就连语调都变生硬了:“我说的是事实,我也没有诋毁法兰西皇帝的意思,那只是颜色而已。”
“这儿是瑞士,还是医院,又不是之前的维也纳老城区,别那么紧张。”
米克叹了口气:“习惯了,可能这辈子都改不掉了吧。”
卡维这回没再提问,而是凑上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用手轻轻提起他的眼皮:“你不觉得最近你的脸色变暗了么?还有你的眼睛,也没以前那么有精神了。”
“是吗?”
米克对这些倒不在意,见卡维收回手,顺势坐起身:“卡维医生觉得我是什么问题?需要吃些什么药呢?”
卡维肯定有怀疑的对象,而且高度怀疑,但依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他没有回答,而是继续提问,在缺乏诊断工具的19世纪除了体格检查,就只有靠症状堆积才能进一步接近最后的诊断结果。
他放下笔,态度渐渐软了下来:“最近是不是觉得没什么力气?”
“是有点,上岁数了也挺正常的,而且睡眠时间也没办法保证。”米克用手指捏紧眉骨上的皮肤,“这和肚子痛也有关系?”
“有没有吃东西呛到?或者吞咽的时候觉得困难?”
“你怎么老是问东问西的。”
从没经历过现代医学问诊的米克表现得有些不耐烦,也可能是工作关系,他也不喜欢这种被人劈头盖脸询问的感觉:“就是个腹痛而已,问得那么细,是不是我这几天吃了什么东西也得告诉你?”
“确实要告诉我。”卡维接过话,“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回答一下刚才的问题吧。”
“没呛过,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吞咽困难.这个倒是有,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法国的面包太硬了。”米克知道他又要问在什么地方卡住了,便指了指剑突上面一点的位置,“这儿,就卡在这里,过一会儿就下去了。”
“好了,说说都吃了什么吧。”
以米克的胃口吃的确实不多,而且都是偏软嫩的鱼、蘑菇浓汤、香肠片、鸡蛋和软面包之类的,火腿、牛排和许多偏硬难嚼的基本都没碰。
既然问了吃的,那拉屎就又成了卡维的新问题:“问题来了,既然你之前都说你能排便,那为什么要给你开帮助排泄的锑呢?”
“因为最近排便状况并不好,而且你也看到了,我最近似乎缺乏锻炼,肚子都大了。”
“所以你为什么之前不说?”卡维绕了一个大圈子,集齐了绝大多数症状,终于拿出了听诊器,“躺回去吧,我还得听一听你身体里的声音。”
他的做法和那些保守的内科医生完全不同,自从接诊开始手就没停过。触诊和叩诊带来了相当多的信息,结合米克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复杂的症状,诊断结果就在他嘴边。但米克的身份决定了,这个诊断并不好,不仅对他本人,也是对皇后以及奥地利。
“心率113,有些快啊。”
卡维脸色沉了下来,左手拿着听筒向下移了移,右手四指并拢放在更下方的位置,“你早饭就喝了点牛奶和一小片面包?”
“嗯,喝了两口就喝不下去了,面包大概半片吧。”
卡维点点头,右手轻轻触击他稍有隆起的腹部,耳朵里马上就传来了非常明显的液体和气体撞击的声音。这可不是两口牛奶的量,是典型的振水音阳性。振水音提示有胃潴留,如果是空腹或者胃本该排空的进食6-8小时后,则提示胃肠间有梗阻。
纳差、腹胀、腹痛、呕吐、偶尔黑便、近期变为淡黄色便、消瘦、无力、吞咽有困难、脸色暗黄、巩膜略有黄染,却没有墨菲征,加上触诊得来的腹部包块、轻度腹水、胃肠还有梗阻。
之前的假设基本转正,卡维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疾病能一次性囊括这些症状。
“情况并不好,你要做好.”
话刚开口,门外就传来了非常急促的敲门声,同时还有贝格特的喊声:“卡维,卡维!!!事情不好了!!!”
“怎么了?”卡维并没有应门,“我这儿正在忙呢。”
“就在刚才,霍夫施泰滕诊所用马车,送来了,送来了一个病人!”贝格特喘了口大气,快速咽掉口水继续说道,“情况不太好啊,出了很多血,袍子,袍子、衬衣和裤子都是血!”
这样的急诊和门诊自然不一样,如果是普通外伤其他外科医生也能处理,没必要特地跑来这个地方找自己。
卡维连忙起身开了门:“说清楚,怎么了?”
“就是和我们住在一家酒店的那个瑞士联邦委员会委员,你之前还见过他的。”贝格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事儿描述清楚,只能从头讲起,“他的儿子,一大早骑马去了城外的马场,说是要体验.”
“说重点!!!”卡维打断了他。
“哦哦,他在马场偏要逗那些烈马玩儿,那些马正饿着呢,暴躁的很”
“然后怎么了?”
“那位年轻人反应挺快的,大部分身体躲开了,只可惜某个小部件没能完全躲开。”贝格特视线向下,但看着卡维似乎不妥当,只能继续向下看了眼自己的,“伤口我和塞迪约教授都看了,挺严重的,感觉都要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