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能干!”徐如饴尖声回答,“我有合法的手续,我懂当地的语言,我还有第三区的朋友,她们都可以帮助我——我有什么不能干?偷渡过去的人都能白手起家,我为什么不可以!?”
“偷渡过去,哈哈,偷渡……你又在什么地方看了什么励志文章,觉得自己又行了?”丁贵生笑意猛退,眼睛瞪得像要跳出眼眶,“那些都是小记者瞎编的!她们去过什么第三区,自己一个个坐在办公室里瞎想,编出些正常人看了都不会信的狗屁文章,也就你这种在家里待傻了的家庭妇女会信——”
“不是编的!我知道是真的!因为我亲眼看见了,我用我这双眼睛,用我这双耳朵,我亲眼看了亲耳听了!我知道是真的……我知道!”徐如饴吼得眼冒金星,她激动地挥动双手,“是你!是你把我困在家里,是你把我一辈子都毁了!”
“……我?我把你一辈子都毁了?”丁贵生再次气得笑了,他喘息着,扶着桌子坐下,“徐如饴,是我养了你一辈子!我养了你,养了你两个女儿一辈子!我把你毁了——我让你住大房子,工资都交到你手上,到头来我把你毁了?要毁也是你亲手把自己给毁了!你听到没有,是你自己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徐如饴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往后退了一步,扶着桌子,以免自己倒下。
“……我懒得跟你废话,你老实和我说,谁把你变成今天这样的,”丁贵生盯着妻子,“是谁来跟你说了那些疯话,把你骗得胳膊肘往外转,骗得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你可别告诉我是当初和你写信的那个笔友!”
徐如饴垂着眼眸,半晌,才低声开口,“对……就是她。你说什么也没有用,这种生活我不想再过下去了……我要离婚。”
“徐如饴。”丁贵生慢慢沉下脸,目光阴鸷,“你知不知道当初一直给你写信的人是谁?”
徐如饴抬起头,向丁贵生投去不解的一瞥。
她慢慢咀嚼着这个问题,看着丁贵生那张胜券在握的脸,忽地明白过来。
“是你……”
“是我!”丁贵生厉声呼喝,“当初你生完阳阳一直郁郁寡欢,我给你想了多少办法,你就是恢复不过来!你去买杂志,给那些页脚上你从来没见过的人写信——真好笑,你的那些想法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你宁愿写给陌生人也不肯讲给我听!”
“……你偷看我的信?等等,等等……”徐如饴皱起眉头,“我写的那些信,根本……就没有寄出去过,是吗?”
丁贵生再次站起来,他走到徐如饴跟前,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只有我在乎你!我给你回信,我鼓励你好好生活,结果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你……你……”
两人望着彼此,徐如饴的眼睛开始充血,她的呼吸再次变得急切。
在惊人的沉默之中,两人之间连呼吸声都显得刺耳,丁贵生看出徐如饴有话要说,他半是恼火,半是期待——这个秘密他掩藏多年,本也不打算宣之于口,然而今日竟是话赶话地吼了出来。
他望着徐如饴,渴望从她眼里重新看见两人爱情的余晖,毕竟在那一长段时间的通信里,他与她是如此地心意相通,而今徐如饴总算了解了这件事的真相,那么或许一切还是可以重来的吧……
“丁贵生,”徐如饴下颌颤抖,“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丁贵生早就讲得口干舌燥,然而什么都比不上这一瞬冲上来的怒火,这股突如其来的愤怒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烧起来。
“放开我!”徐如饴像疯了一样挣扎起来,丁贵生诧异于妻子的力气——他不仅被徐如饴挣开,自己还往后连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两人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徐如饴往后退了半步,又半步,最后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卧室里跑去。
紧接着,卧室门被反锁。
丁贵生渐渐回过神来,他左右看了看,最后从厨房拎出了一把菜刀。
他走到徐如饴的门前,轻轻敲门,“如饴,你出来。”
没有声音。
“徐如饴,你出来,”丁贵生低声道,“我们回家……今晚就回去。”
房间里仍旧没有回答。
丁贵生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往后退了一步,抡起菜刀朝着卧室门砍去。
“徐如饴!”他将全部的怒火都倾注在手臂上,“徐如饴——”
房间里传来钢琴声。
在没有开灯的卧室,徐如饴打开了琴盖,开始演奏那首《第三区组曲》的第三乐章。从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她就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痛苦,仿佛一千一万把利刃刺透她的身体,然而正是在这剧烈的痛苦中,她的眼泪终于畅快地流了下来。
泪水沿着脸颊往下落,有些滴在身上,有些淌进了脖子里,哽咽的嗝冲了上来,但她无法停下。
「是你自己,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丁贵生的声音还在她脑海中回荡,徐如饴也无法阻止,只能一遍遍任由这声音从心头碾过。
激烈的砍门声伴随着激荡的琴声,徐如饴感觉自己正一点点活过来,泪水如同雨水,渐渐浸润她干涸的心。
「是我自己,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在琴键上跳跃,听着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呼喊——
是我……是我!
不是旁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自己啊!
一种久违的激情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那种对未来充满渴望、充满期盼,却又因未知的东西太多而茫然惶惑的感觉重新回来了,徐如饴认出了这种感觉,这正是她在青春年少时,曾在许多个日夜发出的叩问——往后人生,我将成为怎样的人?我要踏上怎样的道路?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双前所未有的眼睛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