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悄无声息出去。
泪水将袖口浸湿,脸颊贴着湿透的布料,难受又冰冷。而她的心,也像置身一潭冰水中。
她知道如果他一口否定,她一定不相信,但其实……她是希望他一口否定的。
那样至少她还有最后的希望,还有安慰自己的理由,可是他却承认了……他承认了。
那个很美很美的女人,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京城各大青楼里的头牌,都曾和他共度良宵;他还带绮红去游过湖,他们在有几间房子大的画舫上恩爱缠绵,日夜欢好,他还……
这样的女人有多少,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那自己究竟算什么呢?她以为的情深,她以为的恩爱,不过是他的万分之一而已。
房中寂静,天色渐暗。
不知过了多久,阿宛过来,声音极轻道:“王妃,我给你端碗粥来好不好?”
她不愿抬头,不愿开口。
“王妃,天黑了,你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阿宛的声音再次传来,她缓缓转过头,意外地发现天竟真的已经黑了,房中没有燃蜡烛,所以阿宛的身影都有些要看不清。
她看见了自己住着的房子,看见了前面楚豫给她弄来的小睡莲,又听见阿宛再次叫她王妃。
每一件东西都和楚豫有关,这是他的王府。
她突然想离开这里,想去一个没有人会看见她、没有人会管她的地方。
拖着僵硬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她跌跌撞撞走出门去。阿宛急忙追过来:“王妃,你要去哪里?”
江明月看着远处王府院墙外的树木,“我出去走走,不用管我。”说着,往院外走。
“那怎么行,王妃,现在天都黑了!”阿宛急忙拉住她。
“我说了不用管我!”她说不出的焦躁,一把甩开她。阿宛不敢再说什么,她再也顾不上其他,快步往王府外走去。
出了王府,似乎是另一番天地。
那个宅院被她丢在了身后,外面是夜幕下的街道,只有三三两两的稀少行人,但他们都不认识她,也没有心思去看她。而夜风清爽拂面,她抬头,看见好几颗星星已经在天空中闪烁。
外面的一切,让她觉得自己终于从冰水潭中浮起来了,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街道、两条街道,步子渐渐放慢。
其他地方都已安静,但大的酒楼里,依然有欢笑的人群。劝酒声,划拳声,一直传到街上,他们似乎很欢乐,可她却看不懂,仿佛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家似乎不错的院子里,传来男女争吵哭骂的声音,她咬咬唇,低头走开。
如果有什么事,通过吵骂就可以解决,那实在太好了……
再往前走,她发现自己不经意走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往前一个街,就是满飘红灯的花柳街。
她一直以为那个地方不会和她扯上半点关系。
她以为那里的女人,要么身世可怜,要么自甘堕落。
她以为去那里的男人,全都是衣冠禽兽,最是无耻下流。
可是现在才知道,那里的女人,也可以天香国色,让她自惭形秽;那里的男人……也有像楚豫那样的人。
他没有衣冠禽兽,没有无耻下流,他是她最相信依赖的人,是她的丈夫。
她没有直走,转过弯,选择了另一条僻静的街道。
那一条街道比之前的花柳街冷清了很多,已经算是江都城比较小的街道了,可能她从来没来过。
这里没有那些欢声笑语,也没有那些红灯飘摇,只是有几个晚归的行人,两家还未关门的小店。
一家小酒馆,里面只有两个客人;还有一家馄饨店,门开着,里面满满的桌子,此时却只坐了三个客人。
街上飘来馄饨的香味,她不由驻足,一动不动看着里面同时忙活的夫妻二人。
他们都是五十上下的人,男人已经在收拾清理东西了,女人还在煮着馄饨,煮好之后盛起,给客人端到了桌上。女人回头要帮男人擦桌子,却被男人轻轻推开,不知说了什么,女人就站在了边上看着他。于是她懂了,那个男人大概是说让女人歇着。
这江都的夜,有人在酒楼欢笑,有人在家中争吵,还有人在青楼寻欢,也许他们中许多人今晚都是开心的,可对江明月来说,最令她向往的,也许便是这馄饨小店里的夫妻,平静详和,彼此慰藉。
这时,店里的那个女人似乎看见了她,走出门外朝她道:“夫人要不要进来吃碗馄饨?”
江明月想起来,自己似乎并没有吃饭。
她走了进去,女人领她到桌边坐下,笑着问她要几个。
她愣了愣神,没开口,女人就说:“咱们的馄饨小,要不来二十个?”
江明月点点头。
“好,夫人等着,马上就好。”女人说着就回到了锅边。
江明月看着她熟练地煮馄饨,看着男人往那边一走,她就侧过身子让开,看着她什么都没说,男人就给她递馄饨、递菜,看她的眼神专注又怜惜。
江明月想,他们大概已经做了至少三十年的夫妻了吧。
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他们数十年不变心,什么样的情谊,才能让他们到如此年纪都不失爱怜?
她与楚豫,似乎也曾深爱,可为什么短短一年时间,就好像要走到尽头了一样?
女人给她端来了馄饨,她看着碗里透亮小巧的馄饨,明明是饿着的,却提不起筷子来吃。
不知不觉,店里的人一个个吃完离开。
女人走到她面前道:“夫人,这馄饨估计都冷了,要不我再给你去热一下吧?”
她反应过来,只说了声“好”,女人就笑着将馄饨端走了,没一会儿就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多谢老板娘。”江明月连忙道谢,女人却看着她道:“夫人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么?”
江明月垂下头,女人在她面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见你一个人在外面,所以问一声。”女人说。
江明月怕她看见自己红肿的眼,低头说道:“您是不是要打烊了,我……我马上吃完就……”
“不不不,你在这儿吃,我家那口子还要收拾一会儿呢!”女人连忙说。
江明月看看她,又看看前面忙着的男人,问道:“你们成亲很多年了吧?”
女人一愣,“多少年了?我十四岁就到了他家,现在我四十九了,算一算都有三十五年了。”
“三十五年……可是你们看起来比许多刚成亲的人都好。为什么有些人能恩爱一生,又为什么有些人连三两年都度不过去,会成为怨偶?”
女人笑了笑,“什么恩爱一生不恩爱一生,还不是过日子。”
江明月不语,她停了停,问:“是和夫君怄气了?”
想到楚豫,江明月说不出任何话。
面前的女人叹了声气:“年轻夫妻,是这样的。少来夫妻老来伴,等成了伴,也就好了,谁也离不开谁。”
“可若是做不好夫妻,又如何能成为老来的伴呢?”
女人笑,“女人年轻时啊,就是想太多了。我家那口子年轻时还不是不叫样子,他呀,年轻时仗着自己长得高大,喜欢我们那片儿最漂亮的姑娘,我婆婆不喜欢,就看中了我。我嫁给他,他还不是正眼也不看我一下,比家里那公鸡还神气!
还跑出去给那姑娘献殷勤,还闹得要休我呢,可我也不吵,也不闹,我就慢慢和他磨,最后等那女人嫁了有钱人,我又给他生了几个小子,他也就安生了,再几年,倒离不开我了。”
江明月茫然地看着她,“可是那样,你心里不难受吗?”
“难受,当然难受,但难受又能怎么样?所以我就只能想,不管你怎么想折腾,你也折腾不起来,你每天还是得乖乖回家,乖乖上我的床,这男人女人,成起亲来容易,也就拜个堂的事,可要变挂,那可就难了。”
江明月沉默不语。
夫妻两人最终收拾完打烊了,江明月也离开,直到最后她也没将那几个馄饨吃完。
外面已经很难再看到一个行人了,天上已是繁星点点,弯弯的月牙挂在天边,没有云,是很好的月夜。
她一个人,在街上踽踽独行,脑中想着那老板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