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主帆的作用,“夏洛特”号像是浮在海面的乌龟,缓慢笨拙地向前行驶,学员们有充分的时间将它调整回正常状态,但中校并不急于下令。等到机帆船的突突声渐渐远去,他以平稳的声调训导说:
“蒙斯-冯-克尔莱德,你的指令缺乏层次,大家情绪本来就很紧张,这堆复杂指令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而砍断缆绳的决定是一个致命的错误。雷迪-沃尔特,你让大家镇定并按步骤行动的初衷没有错,而且差点就控制住了局势,但你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只会服从简单命令的小狗,而不是一个相互协作的团队。奥托-希肯乌斯,你对缆绳的判断是正确的,却在不合适的时宜以不合适的方式进行表达,士兵们因为你而对长官的命令而感到茫然无措。刚刚这场考试,你们没有一个合格,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吸取教训,如果第二次考试仍是这样的表现,就请自动放弃见习军官资格吧!”
船未出港就当头挨了批,这三个综合课业成绩非常优秀的见习军官脸色都十分难看,而刚刚一直以水手角色置身甲板的夏树顿感庆幸——刚刚这样的考试,自己在完全没准备的情况下也是难以通过的,纵使舰长顾及情面,失败的表现也定会影响自己在同窗心目中英明神武的形象。看来,自己没能当上见习二副或者轮值水手长是件因祸得福的事情。
尽管初战不利,在军官、见习军官学员和学员水手们各尽职守的努力下,“夏洛特”号仍得以平稳驶向波罗的海深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带着候补之名,夏树没有整天背着手或捧着小本子跟在水手长们屁股后面,他甘愿和普通水手一样每天清洗甲板、操作索具、攀爬桅杆,熟悉这艘帆船训练舰上的每一个基层岗位。以夏树的性格,这绝非拿腔作调、故弄姿态,而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他深知自己的显赫出身和荣耀光环是一种无形的隔阂,让那些没有深入接触的普通人敬而远之,唯有脚踏实地、谦逊诚恳的表现能够突破这种人性的天堑,让尽可能多的人对自己心悦诚服。只有如此,领袖的雄心才能转化成为领袖的魅力。
另一方面,夏树也希望借此次训练远航的机会好好磨砺一下自己的身心。这十数年来,他虽以勤勉刻苦的精神实现了自我提升,但尊贵的身份让他做每一件事都要比常人轻松许多,缺乏困难和挫折的敲打,始终无法突破性格和思维上的瓶颈,非得劳己筋骨、苦己心智,用现实而严酷的经历锤炼出真正的王者气质。
铁杆兄弟跟着普通水兵同作息,被任命为见习信号官的奥尔登堡王子看不过去,他本想请辞职务跟夏树同进退,在夏树的劝阻下才勉强作罢。之后每当轮岗休息,他都会挽起袖子跟夏树一起干,而平日里跟他们关系较好的学员也有样学样。刚开始的时候,这样的场面就像领导种树——前呼后拥,闹得其他学员们都在旁边看笑话,久而久之,他们表现出的团结精神和凝聚力让周围人既惊讶又羡慕,这种利用休息时间自发进行的劳作也间接减轻了其他学员的工作量,而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岂甘人后?人人勤勉、人人敬职,在训练舰上形成了积极向上的良好氛围。
“夏洛特”号远航的第一站是瑞典港口卡尔斯克鲁纳,7月末的北欧气候正怡人,友好的瑞典人派了一艘同样风帆构造的军舰前来迎接,并在海上鸣放礼炮17响,这已是相当高规格的礼节。只是多数德国海军学员都无心鉴礼,他们将全部身心投入到这艘帆船训练舰的操控上,免得入港过程犯下某些低级错误,在外国同行面前给德国海军丢了脸。
和同伴们一样,夏树直到船靠了岸才有功夫好好打量这座北欧港口。卡尔斯克鲁纳是瑞典海军的主要基地,建于17世纪后期,那时的瑞典国力雄厚,是波罗的海地区的霸主。这得益于他们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古斯塔夫二世开创的军事制度,强悍的瑞典军队曾他的带领下击败俄国、横扫波兰,于“三十年战争”期间侵入德意志腹地,为瑞典取得了空前的荣誉和威望。以国力为后盾,卡尔斯克鲁纳军港取同时代各国海军基地之长,集海防要塞、舰队泊地与造船中心为一体,这种模式也成为后来其他国家海军基地的模仿对象。
以20世纪的眼光,卡尔斯克鲁纳是个美丽而宁静的北方港口,整个城市采用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在瑞典沿海城镇中独树一帜。时值一年一度的卡尔斯克鲁纳航海节,港内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舰船,如此桅杆林立的场面在其他地方已很难见到。
夏树正满怀好奇地观望着这座北欧港口,一阵用军鼓和管弦乐器奏出的轻扬乐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是《皇帝赞美诗》的旋律。海军学员们纷纷聚拢到靠码头那一侧的船舷,等夏树走过去的时候,一队身穿艳丽礼服的军乐手已在“夏洛特”号登岸踏板那边站定,他们分列两排,以迎接贵宾的架势卖力演奏着。夏树很快认出这些乐手的领头者正是自己的老朋友,瑞典王子古斯塔夫,复古样式的中长款海蓝色军服很衬他的魁梧身板,黑色的船形帽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海盗——尽管真正的海盗并没有标准佩饰,可那些经典的荧幕造型还是给了人们先入为主的印象。
这家伙怎会知道自己的行程?夏树正纳闷着,却见古斯塔夫拔出佩剑,亮晃晃的剑身直指蓝天,与之同行的十数名火枪手立即行鸣枪礼。
嘭嘭嘭……
古老的燧发枪配上黑火药,声音震耳、硝烟醒目。见到这样的阵势,训练舰上的德国海军学员们茫然不知所谓,更没有人贸然走下踏板。到了这个份上,夏树只好拉上克里斯蒂安,两个普通水兵打扮的王子一前一后走过踏板。对面的古斯塔夫露出灿烂笑容,他一边走一边将佩剑收起,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夏树来了一个热烈的大熊抱。
“哈,约亨,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吧!”
北欧人的爽朗在古斯塔夫身上尽显无疑,夏树对他算不上推心置腹,至少也能坦诚相待,最好的设计总是优先提供给这位金主,拿到手软的竞赛荣誉也让古斯塔夫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再铁的友谊也不足以让古斯塔夫将自己国家的机密资料交予夏树,夏树其实是靠买通古斯塔夫身边的德裔随从获得“费吉雅”号巡洋舰技术图纸。
有大半年时间未见,夏树没觉得古斯塔夫有太大的变化,就是精气神稍稍有些憔悴——也许海军参谋部事务繁忙,也许只是昨晚没有睡好。夏树并没多想,而是照例调侃道:“你派人跟踪我?”
“那可就太无礼了!”古斯塔夫很是得意地回答道,“你上次跟我说,你下半年要参加海军学院的训练远航,而我最近又恰恰在瑞典海军司令部任了一份差事,听说德国训练舰要访问瑞典,我猜你就在这船上?”
夏树朝他竖起大拇指:“厉害!”
得到了夏树的夸赞,古斯塔夫笑得更加灿烂了:“之前几次在德国都承蒙老弟照顾,这次到了瑞典,一定要让我好好尽一回地主之谊!”
按照原定的训练计划,“夏洛特”号将在卡尔斯克鲁纳逗留两天,与瑞典海军进行军事交流——相互参观代表上个世纪前半叶常规技术水准的古董风帆舰,德国的海军学员们还将造访瑞典皇家海军学院。在与古斯塔夫寒暄之后,夏树和克里斯蒂安又回到舰上,向舰长申请登岸自由活动,凯尔斯中校应允了他们的请求,并顺水推舟地给学员们放了半天假,但要求他们登岸之后必须循规蹈矩,且得在规定时间内返回训练舰。
日近黄昏,古斯塔夫带着两位德国王子去了当地最好的酒店,以奢华丰盛的晚餐盛意招待,这当然不是主题。晚餐之后,古斯塔夫驾驶他在尼斯水上竞速赛赢得的奖品——一辆银灰色的“狮-标志”双缸汽车,载上夏树两人绕着卡尔斯克鲁纳转了一圈。这辆车采用敞篷设计,外观时尚、配饰豪华,相比同时期的奔驰、雷诺、菲亚特、奥兹、福特并不逊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其减震设计难以应付崎岖地形,所以十几公里下来,夏树感觉自己全身都快要散架了。
回到港口,古斯塔夫将汽车停在了酒店前,转头问夏树和克里斯蒂安:“你们觉得谁是欧洲最美丽的女人?”
“这还用问?”克里斯蒂安看了眼夏树,非常肯定地答道:“当然是我们美若天仙的维多利亚-露易丝公主咯!”
古斯塔夫咧嘴笑了,他说:“我给你们准备了两套礼服,上去洗个澡,换好衣服,弄个帅气的发型,我在这里等你们。”
“怎么?”夏树问,“要带我们去见识瑞典的绝世美人?”
“去了就知道。”古斯塔夫故意保持神秘。
“可我们必须在10点之前回船上去。”克里斯蒂安提醒说,“否则会被关禁闭的。”
古斯塔夫不屑地说:“你们可是德国的王子,若只是晚回去一两个小时,那些军官还真敢把你们丢进禁闭室?”
“这可说不定。”夏树笑着耸耸肩。
两位德国王子进了酒店,古斯塔夫也下了车,他没有走远,而是在码头边点了根烟。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奔着卡尔斯克鲁纳航海节而来的海员大都在酒馆或露天场所喝酒侃天,但海港绝不是这里唯一吸引人的地方。一支烟抽完,古斯塔夫将烟蒂弹入水中,转过身,以深邃的目光望向那座位于半山腰的宫廷式建筑。虽然隔着很远,他仿佛也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欢快乐曲和那美妙却又轻浮、浪荡的笑声。
一丝苦笑出现在古斯塔夫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