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顾文笙?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你和钟天政是一伙的!”
这些日子他在钟天政手里遭了大罪,只是提到这名字就叫他心惊胆颤。
“没有,我是来寻找谭瑶华的,你可曾见过他?”
文笙没想到时至今日,自己还能与凤嵩川心平气和地讲话,也许是他的样子看上去太过凄惨之故。
凤嵩川五官都隐在黑暗中,声音听上去有些诡异:“你还不知道么,谭瑶华已经被钟……”
话说半截,凤嵩川的前胸突然“砰”地窜起一大团血雾。
凤嵩川骇然低头,只见箭簇的铁尖自他胸腹间冒了出来。
他脸上扭曲,拼命想转过头去,却已是力所不及,身体向前慢慢仆倒。
这一箭来得太快太突然,文笙被凤嵩川那句话吸引了全部心神,等她发觉有异,手指碰到琴弦上还未发声,那边凤嵩川已经中箭,竟是未来得及阻挡。
一个人手提长弓踏着枯草自黑暗中走出来。
他走到近前,丝毫不介意自凤嵩川身体里不断涌出来的鲜血沾到他靴底,冷冷地道:“你早就觊觎四公主的权势,想和她成亲,今日叫你心愿达成,可以死了!”
正是钟天政。
凤嵩川武功虽废,身体到底强健过寻常人,受了这么重的箭伤一时竟未断气。挣扎着道:“谭……谭瑶华……”
文笙心急如焚,却不敢打断,盼着他能把话说完。
钟天政淡淡接言:“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谭瑶华已经死了。是不是这话?”
那边凤嵩川没了动静。钟天政说出了他要说的话,他憋着的劲儿一松,就此咽了气。
文笙却顾不得管凤嵩川,一直以来不祥的猜测竟得钟天政亲口证实。她只觉刚才还剧烈跳动着的心脏直接被寒冰覆盖,由此产生一阵剧痛,竟致眼前黑了一黑。
“公子!”
“公子!”
后头钟天政的手下们纷纷找过来,高举着火把,把这一片草丛照得亮如白昼。
文笙呆呆望着钟天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钟天政没有阻止手下人过来,伸脚踢了踢眼前的凤嵩川,吩咐道:“把他送去给四公主。告诉她京里知道她婚讯,派人来行刺,钟某又害她死了一任驸马,着实抱歉。”
说是抱歉,语气中的冷漠却叫人毛骨悚然。
几个手下不敢吭声,沉默地将凤嵩川的尸体拖走,暗暗同情那位天家公主:你说你得罪谁不好。得罪钟公子,这不是老寿星上吊么?
村头喊杀声震天,两下战到一处,胡良弼带着大队乐师将孔长义包围。
钟天政没有理会那边的情形,语气和缓下来,道:“没想到你找来了这里,我答应过你,不叫姓凤的再出现在你面前,没想到还是食言了。”
文笙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也想回应。可张了张嘴。嗓子里干涩,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钟天政却仿佛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叹道:“答应你的事,一桩桩都没有做好。我……。算了,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
说这话时。他眉头紧皱,神情透着落寞,又似带着些许悲伤。
文笙心头巨震,她知道这“一桩桩”里头包括谭瑶华,当日在于泉,他明明亲口答应过自己,日后不管如何,都会善待谭瑶华和谭二先生……
没想到,离京时谭瑶华长亭抚琴相送,那竟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面。
思及此,文笙眼前一片模糊,涩然质问:“为什么?谭兄有哪里对不住你?”
钟天政无言,隔了一阵才艰难地道:“我命卜云带队,胡良弼指挥,在沉华岭伏击谭锦华,没想到,来的会是师兄。”
“什么时候?”
钟天政抬眼望向她,目光幽黯,似有询问之意。
文笙厉喝了一声:“我问你谭兄是哪一天去的!”随着这声喝问,她眼中的泪水涔涔而下。
钟天政想靠近过去,却又止步,终道:“去年的冬月二十九,是那天。对不住,等我在乡邑村知道,大错已经铸就,任我杀再多的人也无法挽回。”
那时候,文笙在乡邑村养伤,到十二月初,钟天政突然不告而别,原来是因为手下人误杀了谭瑶华。
为此,他残害了卜云,弄瞎了胡良弼,又杀了给谭锦华通风报讯的华飞舟和吕磬以为报复……
可这件事的根本原因是在他们身上么?
文笙强忍心痛道:“卜云当日寒兰会就和谭兄交过手,怎么会认错?不过是因为你向来漠视人命,做事狠辣不留余地,这才引得上行下效。”
钟天政双肩微塌,抹了把脸:“罢了,这是老天爷不愿叫我再有退路。不要怪我,事以至此,我也只能将错就错……”
这时不远处的战场有人扬声叫他:“公子!”
钟天政抬起头,却见文笙左手捧着琴,右手正虚搭弦上将弹未弹,他嘴角渐渐露出一抹冷酷的自嘲之意:“要翻脸了么,我便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呵呵,顾文笙,收了你的琴吧,《希声谱》虽然厉害,我却不是拿它毫无办法,你等我处置了孔长义,再来和你做个了断。”
文笙右手五指蜷曲了一下,终握成拳:“好,我等着。”
钟天政深深望她一眼,转身往村口的战场走去。
火光下,但见他左手提着弓,箭壶和那支暗紫色的洞箫悬在腰间,外袍左边肋下能清楚看出绷带的痕迹,大约是适才放出的那一箭用力太大。崩裂了伤口,后背洇湿了一片,全是血。
村口的短兵相接已经结束,钟天政带来的人太多了。孔长义寡不敌众,手下死的死伤的伤,大约是因为钟天政之前有交待,他被人生擒。下了乐器。
钟天政走过来,数千人鸦雀无声,向两旁分开,只闻火把在静夜里燃烧,劈啪作响。
最内圈的是他手下众多乐师,胡良弼双目已瞎,坐在车上,由林英亲自看管照顾。
“看看。我还以为会抓到条大鱼,没想到送上门来的竟是你,孔师父。”
孔长义看见钟天政终于露面,冷哼了一声:“你个欺师灭祖的畜生,谭二先生怎么没能直接宰了你?”
孔长义这段时间不断听说钟天政的种种恶行,他对自己的师父师兄出手尚且如此狠辣绝情,对华飞舟、吕磬这些同窗更是说杀就杀。再看看那凤嵩川落到他手里的惨状,孔长义只恨自己没能及时了断竟被生擒。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激怒对方,叫他给自己个痛快。
谁料钟天政听了这话并未发怒,脸上倒是露出了些许伤感:“我不杀你。回去转告二先生,我受这一剑,就当是还了他的教导之恩,从此以后,与谭家,与玄音阁只是仇敌。”
孔长义啐了一口,没有接言。
钟天政看他还算识时务。点了点头。
看住孔长义的几名将士听钟天政说要放人。互望一眼,领头的问道:“公子?”
钟天政瞥了他一眼:“不急,我这里还有点事,烦请孔师父做个见证。”
孔长义颇觉莫名其妙。却见钟天政转过身去,向旁侧让开。空荡荡的路旁黑暗里走出一人,长发披散,怀里抱着琴,竟是顾文笙。
文笙脸上犹带着泪痕,好歹有这片刻缓冲,心中冷静下来,冲孔长义主动打了个招呼:“孔师父。”
孔长义看看文笙,又看看钟天政,疑道:“见证?叫我见证什么?你们两个果然狼狈为奸,勾搭在一起了。”
文笙也拿不准钟天政又要搞什么把戏,只道:“没有的事,孔师父你别信他。他害死那么多人,我决不会和他在一起。”
钟天政摆了摆手,示意数千人向后退开,只留下了看守孔长义的一小簇手下。
他转向文笙:“你不同我在一起,又能去哪里?我劝你趁早死了投靠谭梦州的心思,你是这天底下唯一掌握了《希声谱》的人,谭梦州的琴艺停滞不前已经有好些年了,他爱乐成痴,别的事还可以做做正人君子,唯有这一件,一旦他抓到你,必定会把你关起来,直到他也学会了《希声谱》为止。若是不信,你大可问一问孔师父。”
孔长义被钟天政的这番话震住,再看文笙,连神色都变了:“你那是《希声谱》?怪不得……”
文笙轻声问他:“是这样么?”
孔长义不知该怎么说,他认识谭老国师跟他学艺已经有很多很多年,自觉对老师十分了解,听到《希声谱》连他都动心,对着顾文笙,他不敢为师父打包票。
文笙见他犹豫,心里有了定数。
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谭瑶华,就是孔长义不是这种反应,她也不会去冒这样的险,把自己的命运交托到别人手上。
这些事情等以后再说吧,钟天政当着自己和孔长义的面说这些,居心实在是险恶。
钟天政继续道:“我叫钱平引你来,本想等这里忙完了再去看你。那媒婆也是我的意思,事到如今,我不管你怎么想,哪怕用强,我也不会再叫你离开。”
“那就试试。”文笙这会儿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将谭瑶华的死,她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与钟天政的恩怨情仇全都暂且抛诸于脑后,所剩只有无穷的战意。
她抱着太平,虽然只有一人一琴,面对的是钟天政和他所带的千军万马,却自有一股睥睨之气。
钟天政目光中露出了赞赏之色,继而转为一片火热,道:“很好,我来会会你的《希声谱》,丑话说在前面,我若赢了,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你老老实实交出琴来,等着同我成亲,我会明媒正娶,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叫天下人尽皆知晓我俩的婚事。”
文笙冷冷地道:“你若输了呢?”
两人自相识以来,明里暗里有过好几次较量,对上《希声谱》,钟天政从来没有赢过。
但此时他却仿佛有着极大的把握,痛快回道:“我若输了,即刻放你走,不但如此,自今而后,只要有你顾文笙在的地方,我必然退避三舍,再不纠缠。”
文笙点头:“好。”
随着她这个“好”字出口,钟天政抬手将长弓远远抛开,高声喝道:“留下孔长义,余人全都退到二十丈开外!”
有亲随飞奔过去,将钟天政的长弓捡起来。
林英低声吩咐两句,百余名士兵将火把留在了原地,给钟天政照明。
数千人马听令向后退开,偌大一片空地上只剩下了钟天政、文笙和孔长义三人。
孔长义不再受制,只是没了铁笛什么也做不了,他这才知道,钟天政之前所说的叫自己“做个见证”是什么意思。
顾文笙会是钟天政的对手么?
他不知道。
不远处顾文笙和钟天政相向而立,夜风吹动了两人的衣角,给这一幕平添了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这两个去年还在玄音阁求学的年轻人成长是如此之快,在他全未留意的时候,已经能独当一面,甚至到了连他们这些老家伙都要为之心悸的地步。
钟天政洞箫悬在腰间,两手空空,显是在等待文笙出招。
如此文笙也就不客气,一撩衣襟,盘膝坐在了草地上,将“太平”平放在膝上。
《希声谱》文笙已经学会了五首,《伐木》、《行船》、《采荇》、《捣衣》以及《探花》。
《希声谱》显然不是为了好勇斗狠而存在,目前文笙掌握的曲子,没有一首有攻击力,能够像妙音八法那样直接对敌人造成巨大的伤害。
钟天政会如此气定神闲,信心满满,想是因为他对这五首曲子都十分熟悉。
前四首他亲自领教过,跟着捡过便宜,也曾吃过不少亏,至于《探花》的功效十分单一,想必不管段正卿还是钱平,都曾跟他详细报告过。
看他这样子,多半也有了应对之策。
文笙深吸一口气,右手琴上“半轮”,上来便是《行船》。(未 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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