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文笙喉咙的伤还没好利索,说话费劲儿,只能先冷眼旁观。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家只有她和李氏两个,当爹的顾二听那意思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音讯皆无。李氏上面没有公公婆婆,这些年全靠分家得的几亩良田支撑度日,她性子软弱,凡是与外人打交道的事不管雇人种田还是卖粮都是拜托姜氏两口子,怪不得要说一句“这些年多亏了嫂嫂帮衬”。
顾大不但家里有田,还在一间衣裳铺里做着掌柜,东家便是那赵员外。
衣裳铺主要是做女人衣裳,专门雇了几个巧手婆子负责给女客介绍款式,量体裁衣。
前身之所以想不开投梁自尽,便是因为有一日姜氏带了她出去,说是铺子里有几件衣裳不巧做得窄了,改又没法改,打算便宜处理了,叫她去试试合不合身。哪晓得那日赵员外正好到铺子里察看,不知怎的外间伙计全都不在,他无人招呼,一路到了内室,撞见了小姑娘衣衫不整。
这在顾文笙看来不过一场龌龊闹剧,可叫前身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遇到,俨然是塌了天一般,唯有一死才能证明清白。
到现在赵员外补偿了她十两银子,看似事情过去了,文笙却知道,这不过是看她寻死,不敢逼迫得太紧罢了。
不知道田贲的判乱平息了没有,顾家有多少人在那场浩劫中活了下来。
乱军不打到她现在所在的离水城,像姜氏、李氏这些内宅妇人是不会关心这等天下大事的,她也没办法从她们的闲谈中得知战况。
死前那几年,她读了许多游记,也亲身去过不少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海边有一座名叫离水的小城。
若是叔伯父兄们全都遭遇不测,她以这具身体恐怕很难再得到族人的认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替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活下去。
就算没有赵员外这件事,按李氏整日思量的,也不过是想她早早嫁户殷实人家,相夫教子,一辈子安分呆在内宅。
以她顾文笙的前生,还有祖父顾衡临终时的期许,怎么可能遂了李氏的心意?
等文笙养得差不多了,李氏果然找了个丫头来与她做伴,新来的丫头名叫翠儿,是家里厨娘梅氏的小女儿,比文笙还小着两岁,说是服侍,也就是翠儿每日来给梅氏打打下手,陪着文笙说话解闷儿,讲好了,不另算工钱,只梅氏每个月多领一麻袋粮食。
翠儿年纪小,爱说爱笑,有她在的时候,文笙耳朵边上就叽叽喳喳地热闹异常。
“姑娘,外边天气可好了,我扶你到院子里坐会儿吧。”
“姑娘吃石榴不?我看这树上的石榴都红了。”
文笙摇了摇头,她仰脸看着一丝云彩也没有的蔚蓝晴空,偶尔有鸟雀自屋檐飞出高墙去。
家里只有座北向南的房舍三间,厨房建在后院,这会儿梅氏应该在厨房忙活。
“这院子可真宽敞,我家还没有这里一半儿大呢,就这样爹娘商量说还要再在东厢盖一间,我二哥明年就该娶媳妇了。”
文笙笑了笑,这个家在她看来实在算不上“宽敞”,人丁不旺到是真的,男主人杳无音讯,李氏就只能指望着她了。她若是能回去,必定要安排好李氏今后的生活。
“我二哥说昨天城隍街上的庙会可热闹了,好几家扎台唱大戏,还有玩杂耍的,后来将军府的人给要饭的分发了好些吃食,一直闹到天黑了才散。要不是有军爷们盯着,那些穷要饭的能打破头。”
“将军府……”文笙怔然,能称得上将军,必然是统帅军马,就像田贲那样的。
难道是朝廷为了征讨叛军,提拔重用了哪一位家住离水的新人?
“战事如何?可打完了?”她忍不住问。
翠儿搔了搔脑袋:“南边不还一直在打吗?东夷人太狡诈了,我听爹说咱们前段时间在彰州打死的上万敌人都是海寇……”
文笙心下一凛,往翠儿脸上望去。
翠儿说得战事和她想的完全是两回事,彰州,又一个陌生的地名,与离水这个海边小城不同,上万敌人,怎么也得是兵家必争之地,若说她对此也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那么开战的另一方“东夷”她不知道那就太不应该了。
翠儿她爹是个车夫,对外边的事到是知道的不少,翠儿见文笙神情有异,还道她被自己的话吓住,连忙宽慰道:“姑娘别怕,咱们离水靠北,又是纪将军的家乡,东夷的贼寇必不敢来。”
文笙涩然道:“东夷既然打了败仗,可有什么表示?”
文笙一旦想套翠儿的话那可太容易了,不过半日她便自翠儿口中知悉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淋了她一个透心凉。
文笙万没想到自己如今所呆的竟与她前生十七年并非同一个世界,此处没有田贲叛军,也没有她那偌大的家族,有的是一个叫做大梁的皇朝。原本大梁一统天下,三百年前南渊王造反不成,退守飞云江,占据了南方一隅称帝,便是南崇,而大梁也因之成了北梁。
至于那正打仗的东夷指的是东海诸岛,据说那里的人茹毛饮血,十分野蛮凶残,整日幻想着自海上打过来,占据北梁的大好河山。
她这缕幽魂不知怎的穿越了遥远的时空,成了北梁治下的一个小小臣民。
这里的日月星辰看上去和故土没什么两样,可知交遍天下的顾家在这里从未出现过,她呆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全都不同,沧海桑田甚至每一张面庞都是那么陌生,过去十七年的经历也无人再可诉说。
文笙忽而感觉心里空空的,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
她一连好几日都茫然若失,还未等她想好以后该怎么办,伯母姜氏又上门来,要给文笙提一桩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