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苍龙七宿已经快到了潜龙入渊的时节,在星空缓缓下沉,临近地平线;而玄武七宿依旧在星空中闪闪发亮,威严肃杀。
徐青在星光下,悄悄摸摸地出了龙虎山的客院,越过象鼻崖,来到当年张天师所结的草庐。
徐青到了草庐前,回望路过的象鼻崖,宛如长长的象鼻,正在吸纳日月精华,还有流水喷薄,化散星光,如梦似幻。
一时间,天地万物,都仿佛化为乌有,徐青心中仅有对天地至理的探索之情。
这是一种修道者独有的感动,亦会让人觉得,大道之途,无限漫长,终其一生,也只能走完一小段路,绝无可能走到彼岸。
修为越高时,对前路的绝望也越加深沉,会让人清晰意识到,长生究竟是何等令人嘲笑的愚梦。
是故,有圣贤曾说过,追求长生不朽,本就是愚妄之举。
徐青对于长生不朽不存在什么必须达成的执念,但活得久一点,乃是他必须达成的事情。
否则,他会留下太多太多的遗憾。
拥有越多,对世间的不舍也就越多。
这也是人生前进的动力。
冯芜、叔父、婶婶以及其他亲朋好友们,并非徐青的负担,而是他存在于此的意义。
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息出现,徐青回过神,向前方草庐外的身影拱手一礼,“江宁府后学末进徐青拜见张真人。”
他这时间前来,自然是神魂受到了老天师的感召,而非临时兴起。
否则徐青再狂妄,也知晓龙虎山是龙潭虎穴,没必要贸然深入。
即使如此,他也是看了体内气运小蛇的反应,才在夜半三更出来。
古人传道,讲究在半夜三更,四周寂寥,法不传六耳。
徐青揣测,老天师特意挑这时间点,肯定也有此用意。
老天师开口第一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料来徐解元也是如此,所以特意找徐解元聊天解闷。”
徐青面皮一抽,你当我是张怀民是吧。
人老苏还知道自己上门。
算了,看你年纪大,不跟你计较。
老天师瞧见徐青神色,微微一笑,接续道:“当然,老道确实有传法徐解元的意思,不过本派雷法高深莫测,即使入门的掌心雷,都需要五年甚至十载之功,方有所成。眼下情况特殊,老道只能教徐解元导引天雷之法,助我一臂之力。至于雷法,徐解元可在事后,自行参研,有什么不懂的,老道可以帮你解答。”
徐青心想,瞧不起谁呢。
他干脆直接道:“张真人,晚辈一向好学,不如你先教我掌心雷,我看看有多难。至于帮忙的事,只要在下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他铁了心要学五雷正法,所以好话先奉上。
老天师心想:“少年人到底心气高傲,不让他先吃一吃苦头,还以为我诓骗他。”
他终归是有求于徐青,所以也不好如对待徒子徒孙那样,摆出天师真人的威严。何况这小子写文章泼脏水有一手,一想到百年之后,万一被这小子写了黑材料,狂损他一笔,岂不是……
寻常文人黑他,老天师肯定不在乎。
但这小王八蛋,只要不早夭,注定是后世名人。
他突然感受到了那些侄儿侄孙的烦恼。
人活世间,年纪大了,总得为身后名着想一番吧。
老天师暗叹一声,咋就还看不破这世俗名利啊。
果然是劝别人放下容易,劝自己放下难。
毕竟成了鬼仙,还是免不了黄土一抔,纵然转世成功,三世不到,也会忘却自我,名声和脸面终归是要的。
不然来生觉醒宿慧,听见自己的恶名,滋味肯定很不咋地。
老天师:“徐解元要学,我教你便是。不过雷法艰难,切勿强行修炼,免得气血逆冲……”
他一番叮咛嘱咐。
徐青认真点头。
随后老天师也不啰嗦,等到徐青吃了雷法的苦头,自然知晓老前辈是好心的,到时再教他那速成的导引天雷法。
说是速成,其实主要是靠阵法接引天雷,以徐青的金光咒基础,行导引之法。
故而徐青纯粹是工具人。
当然,作为报酬,教他五雷正法倒也没什么。
龙虎山也是看人下菜。
朝天观主之前的国师姓邵,也是龙虎山修行的道士。老天师看出他有大气运,依旧在龙虎山中传了他高深道法。
这人在江湖,遇上没缘分的,那就是师门不传之秘,没法教你。
有缘人,那就是缘分注定,教你也无妨。
说到底,修炼之法固然重要,但核心机要是丹药,是经验,以及其他诸多关键。只要你练了这法门,将来总是有继续合作的地方。
如此道统也能多个护道人,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其实像玄天升龙道,号称代代单传,那也是糊弄外行人,只有老天师清楚,这玩意没真武圣体,即使得了传承,也没啥用处。
条件过于苛刻。
朝天观主这个老东西,也只是半个真武圣体,玄天升龙道的本事学没学全都不好说……
徐青自然不知晓这些细节。
他老老实实听着老天师讲解掌心雷。
别看掌心雷是五雷正法的基础,实则修炼起来,也是没有止境的。
这也是雷法定基的部分。
徐青运转神魂,绝对专注状态开启,越学越觉得滋味无穷。
他修炼玄武七宿的三阴戮妖刀神通,通了手三阴经脉。
而这手三阴经脉,可以说是掌心雷一半的基础。
天下修行的道理,到了高深处,着实是相通的。
徐青有手三阴经脉贯通的基础,再以此来理解掌心雷,非常容易,而且其中阴阳之道的玄妙,更是与他一直以来修行的玄妙互相印证。
一时间,颇有种豁然贯通的感觉。
只见到,徐青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恍然……
看得老天师一愣一愣。
等到老天师讲完掌心雷,良久之后,徐青忽地拍掌大笑,“果然玄妙。”
一时间欣然无尽,说不出的自在。
老天师:“徐解元,你真都听懂了?”
徐青微笑:“老天师,我试试?”
只见徐青照着老天师所言,运转金光咒的气血,先天一炁随之涌动。
要不说,他这先天指不是白练的。
其实掌心雷对先天一炁的运用,还不如先天指精深奥妙,徐青又贯通手三阴经脉,运转气血和神魂,配合先天一炁,分外如意。
只见他虚空劈了一掌,好一声大响。
不过结果却有些令人发笑,因为只有一丝电光出现。
徐青不免尴尬。
而老天师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这一丝电光,说明徐青已经入门了。
掌心雷,一旦入门,就说明徐青已经理解其中奥妙,即使没有老天师的讲解,往后也只是增加熟练度的问题。
时间一长,总会练到高深处。
徐青尴尬一笑之后,陷入沉思,不一会儿恍然道:“原来是我着意了。”
老天师嘴角抽搐,这么快就明白问题的关键了?
他这老师当得真是毫无成就感。
只见徐青再度运转掌心雷,一拍之下,掌心发雷,比先前看着已经强了一大截。
不过这一次过后,徐青明显感觉到自己气血和神魂颇有消耗。
他清楚,这是不熟练,且手三阳经脉未曾完全贯通,造成的滞涩之感。
这些细节东西处理好了,才能降低施展掌心雷对自身气血神魂的消耗。
确实是熟练度的问题。
徐青将施展掌心雷和五雷无极刀做对比,一下子就明白自己的五雷无极刀有多粗糙,对付练脏高手确实很有用,可一旦遇上真正的武道宗师,人家一眼就瞧出你的破绽,根本难以对这种级别的存在,造成实质性的杀伤。
他清楚,面对武道宗师,用最简单且浑融一体的武功或者神通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花里花哨的东西,对付普通高手自是十分有用,可是更高明的层次,讲究大巧若拙,先己之不可攻,方有敌之可攻。
掌心雷好就好在,传承许久,有历代天师改良,早已在基础逻辑上,尽善尽美,很难被人抓住漏洞或者破绽。
即使有破绽,也是稍纵即逝。
至于掌心雷的熟练度问题,在补天劫手的修炼加持下,根本不算事儿。
徐青又尝试了几次,一次比一次熟练。
“够了!”老天师终于忍不住开口。
徐青还意犹未尽,不过还是给足老人家面子,道:“多谢真人提醒,不然我这气血神魂都快亏空了。”
老天师:“……”好一会儿,他叹息道:“徐解元果真是修道奇才,若是专心修炼之道,成就不会逊色前代的重阳真人、紫阳真人……”
徐青咳嗽一声:“我看重阳、紫阳两位前辈,也是一生做了许多事,可见修行之道,并非闭门造车。如那禅宗所言,一花一叶,何尝不是道啊。”
老天师脸一黑,搁这指桑骂槐是吧。
他这是闭门造车吗!
他要是下山传道,没过几天,估计老皇帝就觉得他是不是要造反了。
“年轻人啊,不要总是太跳,老道劝你好自为之。”老天师心里腹诽一句,其实也羡慕徐青。
年少成名,勇猛精进,快意恩仇,这是何等潇洒自在的人生。
他又道:“徐解元可还要继续学五雷正法,我先传你阳五雷?”
徐青摇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老天师先不用传我,我自己琢磨掌心雷,透彻了,再接触更高深的雷法。”
老天师啧啧称奇。
徐青微笑:“贪多嚼不烂,而且现在接触更高深的雷法,容易生出知见障,对我修炼,未必有益处。”
他向林天王讨教宗师境界,也是着重在于林天王的感受,而且那时候林天王也没有功德圆满,只是境界体会。
徐青也不会将林天王的经验,当成教条,而是更着重于其内里本质。
饶是如此,他已经感觉到,当日的交流,对他武道修行还是有些影响。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徐青更是不着急了。
修行之道,哪怕有清晰师承,也是会踩坑的。
因为师徒天资会有差异,以及各种后天影响。
比如重阳真人教徒弟,估计一开始就是,你先这样,再那样,然后如此这般……
他觉得这玩意儿很容易啊,但徒弟看来,未必是这么想。
重阳真人甚至还觉得鬼仙什么玩意儿,这也叫仙。
到了徒弟一辈,修成鬼仙已经很了不起了!
修道还是讲究因材施教,道法自然。
不能前人说什么都对,也不能什么都不听前辈的。
需要有自己的判断。
开花结果也是顺其自然的。
如果徐青没青铜镜,修炼自然是另一种情况。
有挂没挂,区别很大!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伟人都说过,程朱是有些真理的。
一味否定前人不对,一味认可前人也不对。
君子如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要讲究顺势而为,顺时而行。
等你自成大势,自己便是大局,才能因情造势,顺逆皆可。
譬如现在徐青,干出的局面,都是顺应世道。
如果他一上来就跟豪绅的佃户或者家奴说,咱们要敢叫日月换新天,那能行吗?
一个人的作为是要结合时代来行动的。
先进的思想的散播前提是有相应的生产力基础。
就像徐青现在搞丝绸贸易,不用他说,江宁府这些豪绅,都会想办法如何提升生产丝绸的质量和效率。
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没人和钱过不去。
这时候,豪绅们就不会说什么奇技淫巧是小道了。
实质上,在以徐青为首的新江宁府的豪绅,已经和其他豪绅有了萌芽的区分。
甚至有江宁府豪绅主动让自己的佃户和家奴加入染坊,不再种地。
因为这些人去染坊,他赚的更多。
对于佃户和家奴而言,去染坊也比种地轻松。
种地辛不辛苦,复社的社员最有发言权。
也对此怨言极大,但也有少部分社员,真正体会到了种地的辛苦。以前他们读书要脱产,所以对于家人的辛苦劳作不是很能体会。
自己干过一次,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艰辛。
只是,让复社社员体会耕作劳动,也让他在复社的威望有了动摇。
若不是跟着徐青有明白清楚的好前程,且徐青手段惊人,人心浮动松散加剧也是必然的。
因为徐青有理论,真落实到具体操作时,他也是一头雾水,顾了这头,没了那头。
这些事,他也得摸索,亦需要借助谢泉等人的帮助。
关键是,即使他道理说得清楚,谢泉等人心下对一些道理,也是不怎么认可。倒不是觉得徐青说的不对,而是不切实际。
徐青自己也会反思,确实他有些事存在想当然。
做事的人,不犯错根本不可能。
徐青对此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天下事,不去做自然不会错,但不去做,只会腐烂,那有什么意思呢?
在合理范围内的尝试,那是必须的。
但步调确实得自己控制。
克制过分的欲望,克制过分的妄想……
这些道理,用在修行上也是如此。
细节做不好,总会在某一刻造成自己难以面对的大麻烦。
徐青随后又和老天师交流,主要集中在各自对修炼的看法上。
性命双修,两者在这一点上,看法是一致的。
但是如何修行,两者的认知也是不同的。
并不是说谁对谁错,而是不同角度的看法。
徐青没有纠结于对错,老天师也没有倚老卖老。
在真正和徐青交流的过程中,老天师反而真正认识到了徐青。
古人说以貌取人不可,实际上以传言取人更加不可。
“原来徐公明是这样的。”老天师原本以为徐公明心高气傲,主意很正,这种人很难听进别人的意见。
实际接触下来,徐公明对问题的看法,往往不是纠结于对错,而是会进一步理解,不同人对问题看法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会觉得答案该是这样。
其实徐青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而是他在不断的总结中,觉得对错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因为一件问题的成因是复杂的。
不是某个方法就一劳永逸。
这不是加减乘除的问题。
聊着聊着,自然也聊到西江省山贼的问题。
老天师对此也不避讳,说道:“此事,天师府在其中确实不光彩,有我张家治家不严的原因在,但官府不讲信用,也是原因之一。”
“不讲信用?”
“是啊,徐解元肯定会疑惑,为什么许多田地自然而然归到了我们天师府。其实这些田地的赋税,原本百姓都交了的,但结果呢。比如,有一部分田地原本是荒地,官府说开垦的田地,前期不交税,三年或者五年之后,便归百姓所有,结果真到了期限,官府就不认账了,直接收为官田。徐解元应该知道,开荒有多辛苦多难……”
徐青当然不会全然相信老天师的话,但对比何知县的话,明显双方有差异,这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徐青由此还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天师府的道法,竟然真能行云布雨。
但这需要起码显形级别的神魂配合阵法,而且需要魂石来驱动阵法。
张家的道士,在这一点上,反而不如龙虎山的外姓道士厉害。
在开荒的事情上,天师府的道士是出过力的。
当然,那几个出力的道士最主要还是为了借机会修炼道法,顺便帮助百姓开荒。
而且龙虎山有魂石矿脉,这也是他们能做这些事的关键。
魂石对修行作用不大,但是用来制造机关或者维持阵法运转,则是极为有用了。
但王朝鼎盛时期,四海升平,而且修炼道术的难度极大,收益也不多。
反而会制约这方面的发展。
另一方面就是,大虞朝的魂石矿脉并不多,对于整个天下而言是杯水车薪。而且大虞太祖认为,利用道术开荒,本身会让百姓盲目依从这些道门佛宗,成为地方的大患。
天师府在本朝搞了几次之后,也被朝廷警告过,而且开荒的田地,都给朝廷收走,自然很快没了下文。
徐青其实也猜测,估计天师府那时候是有点想法的,结果当时皇权也强大,试探过后,发觉惹不起,所以自己也停了下来……
这些事,内因确实复杂。
不过,你天师府不敢干的事,他徐青敢干;你天师府不敢惹的人,他徐青敢惹!
徐青心里因此有了一点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