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还有许多来参加院试的考生,一时间,应天府文气鼎盛,为百年来之最。
如此多的读书人涌入,加上一些富家子弟带的家仆婢女之类,使得天京城的房价涨到天上去了。
这时候,复社在应天府出了大名。
原来,复社早早做好准备,获得官府批准之后,在城中寻了十分偏僻的空地,搭建起简陋的棚房,为贫苦的士子提供食宿。
因为住宿和食物都简陋,加上要进来住,须得随机抽查背诵四书五经等筛选措施,一重重简单明了的筛选机制下,能进来住的,不说百分百是贫苦读书人,至少也保证了大部分贫苦读书人能够有个栖身之地。
复社的学员,都经常在江宁府下乡和人交流锻炼,组织力和行动力都非常不错,哪怕一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但因为事前做好了详细的规章制度,加上徐青审核过目,查漏补缺,大致都找得到条例可以依循。
而且红花会的人,有一些暗藏在这群贫苦读书人中间,引导他们。
固然免不了出一些小乱子,大乱子却因为带着几分幸运的缘故,没有出现。
除此之外,徐青还打了武定侯、赵太监的秋风,虽是复社行动组织,实际上却是高呼皇恩浩荡不停。
并在这些读书人中,煽动舆论,说如果有什么乱子,肯定是地方官绅豪强作恶,试图对抗中枢。
趁机会,还宣扬江宁府“改稻为桑”的政策,并且每日找人辩论,当做大家茶余饭后的消遣。
道理都是越辩越清楚的。
一套连续的动作下来,“改稻为桑”在南直隶底层读书人的风向,至少得到一些改观。
这些人,回归乡里,自然有左邻右舍,日后在南直隶推行改稻为桑的政令,自然有了提前的伏笔。
复社的作为,在南直隶官场引起不小的关注。
许多有心人,都看得出来,徐青这条剑走偏锋的路子有多妙。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会有聪明的人学习模仿。
这是一把双刃剑,徐青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帮助中枢推行政令,那地方势力也能用它来对抗朝廷。
实际上,类似的事情已经在各地出现过,但徐青这样有组织有纪律的社团牵头行动,还是首次。
南直隶不缺读书人组织的社团,以往是研究文章,拓展人脉为主。
现在徐青给他们展示了新的玩法,甚至许多因为“改稻为桑”利益受损的士绅豪强,还得谢谢徐青!
另一边,随着院试过去,乡试也开始进入倒计时。
一些比较偏远州府来的普通秀才,其实对乡试的内容和形式不是十分了解。
复社的社员,譬如严山也在这几日,为大家答疑解惑。
其实往常,都有贡院附近的摊贩卖这些内容,但复社这边是免费讲解。
而且今年的恩科乡试和往年还有区别。
今年虽然也是一共三场考试,但时间比往年缩短了。
以前是一场三天。
今年是一场两天,时间会紧张不少。
这也是中枢商议的结果。
因为今年取中的举人,中枢希望他们有干练敏捷之才。缩短时间,便是为了进行这方面的考验。
当然,考试的内容,还是和往常一样。
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五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要是答不完,允许各减一道,但也别指望会有好名次了。
第二场试论一道,三百字以上。判语五条,诰、表、内、科一道。
第三场试经、史、策五道,三百字以上。未能者,许减二道。
第一场四书五经,是为了测试考生对儒家经典的熟悉及认识程度。第二场是为了考察生员判别是非,撰写各种公文行政的能力。第三场,是为了考察生员们在古今政事方面的见识。
这都是科举出现以来,逐渐摸索形成的套路。
如果能全部认真执行,大虞朝的科举考试,其实也能选拔出实用的人才来。
但实际上的执行会出现问题。
其中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乡试的阅卷时间是极短的。
时间短,本质上是为了减少乡试作弊的可能性。
毕竟阅卷时间越久,作弊的准备越充分。
可是阅卷的主考官、副主考、同考官都是人。
尤其是各房的同考官,他们负责第一层审阅,觉得好的卷子才会交到主考、副主考那里。
这样一来,工作量大,一房的同考官就那么几个,有的经房甚至只有一个。
而且阅卷之后,名次公布出来之后,还会将录取的试卷交到礼部和翰林院。给这些清贵官员们“磨勘”,也就是复审。
这些人平日本就清闲,而且人也不少。所以为了打发时间,一般会认真审阅每一份试卷,检查考官在阅卷过程中是否舞弊或者阅卷是否出现错漏……
对于同考官阅卷过程中的错漏,一经磨勘查出,朝廷都会进行严厉的处罚。按照规定,同考官阅卷过程中,没有通篇“句读”的,会有降一级的处罚;如果同考官“句读”有误,则会罚俸一年。情节严重的,还会降几级,罚没数年的俸禄。有些偏僻省份的同考官本甚至是六七品的小官。
真罚下来,根本承受不住。
而且那些京官,对于欺负这些穷省的小官儿,根本没压力。
真有后台背景,还能去这些地方?
造成的结果便是为了偷懒,同考官们往往便以八股文的水平来定优劣,其他考试内容,基本都是忽略过去的。
因为八股文的格式最标准、严谨,不用像其他内容那样,需要在审阅时,耗费大量心力,然后还容易出现差错。
逐渐地,就发展成,乡试只看第一场八股文如何,其余两场的内容,便流于形式。
乡试如此,会试自然也逐渐变成这样。
可以说,八股文正因为其标准严谨,反而成为这个时代相对公平的考试选拔手段。
而且乡试、会试的考卷,还会经过另外的专人誊写,哪怕一些写字不好看的,也不会影响最终成绩。
至于为何读书人要学馆阁体,那是因为进入官场之后,尤其是一开始公文写作十分需要的。
漂亮的馆阁体,往往更容易得到上司的关注。
馆阁体能流行起来,亦是因为其标准严谨,看起来不累。
生活里士大夫会提倡艺术,公务里,身体是诚实的,讲究效率为先。
这样才有更多的闲暇在私人生活上。
毕竟在处理公务时,大部分时候,都是莫得感情的工作机器,只有不处理公务时,才是真正的老爷。
别说士大夫,连皇帝都受不了案牍劳形之苦,故而大虞朝才有了司礼监、内阁。
如此,皇帝解脱出来,才能真正的威福自专,享受天子的尊荣富贵,并发展个人业余爱好。
譬如炼丹的去炼丹,斗蛐蛐的去斗蛐蛐,做木工的去做木工,留学的去留学……
…
…
很快,时间来到这次恩科乡试的前一天。
往年乡试在八月上旬,今年因为是恩科,时间往后推了半个多月,便定为九月初一开始举行乡试。
冯芜有过一次经验,仔细地给徐青准备各种考试需要的物品。
其实主要是各式各类的小点心。
“反正你第一天就吃完吧,放久了容易坏味道。”冯芜叮嘱道。
徐青点头,他已经练脏,六天时间,熬一熬,后面五天不吃也没关系,正好用来辟谷。
不过女师父还是给徐青准备了补充气血和体力的药丸,连人参都备了几根。
这是老冯收的礼物,自己舍不得吃,拿过来给女儿补身体,然后又被冯芜送给徐青。
徐青见她各式各样的东西准备齐全,虽说他现在百病不生,寒暑不侵,却也没拒绝。
人活在世上,能有人真心实意地关心你,那是一种福分。
他没有考虑自己若是没有如今的本事,冯芜会不会对他动情,因为易地而处,徐青是做不到的。
既然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必要求别人呢?
过了一夜,冯芜换了男装,送徐青到乡试考场。
她目送徐青经过搜捡,进入考场,心里想着:
“若是你考不中五经魁,那我就随伱浪迹天涯,倒也随了我去见外面广阔天地的心愿。至于爹爹,他有自己的前程,没有我拖累,不见得是坏事。”
“哎,最好还是考中吧。你的性情本事,太适合当反贼了。到时候跟着你怕是要连累老爹,不跟着你,我也无趣得紧……”
…
…
徐青进入乡试的考场,贡院内部,里面供奉着儒门的圣像雕塑。
他这次使神魂显形的修为,加上这里的圣像极为不同,受到过历朝历代的祭拜,其中不乏天子,以及割据一方的国君、诸侯。
徐青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有一股不同于王朝气运的至大至刚之气。
在这种气息压迫下,哪怕徐青显形的神魂,都难以出壳。
“这股气息,不会像王朝气运那样,随着王朝的兴衰而改变,浩然长存。甚至比武道气血还要阳刚。”徐青暗自心惊。
他甚至能感受到圣像里面,有强大的神魂存在,却没有任何自我念头,而是由一股“理”的气息,来约束。
既不是神灵,也不是梧桐老树那样如同赤子婴儿一般的神魂。
甚至没有任何灵异。
更不会接受香火念头的祭拜。因为他们的“理”是为天下万民而生,是亿万生民对美好生活愿景生出的一股浩然阳刚。
是一代代仁人志士的脊梁铸就。
不屈不挠,勇于斗争。
“其他乡试考场,肯定也有类似的圣像,即使没有这样浩大的力量,也能杜绝一般的道术高手进入考场作弊了。”徐青暗自心想。
经过例行的仪式之后,徐青来到自己的考房。他打开卷袋,取出里面的考卷。
第一场考试的三道四书题和易经的四道题都在里面。
因为乡试考试报名前,便要提前录好信息,将自己选择的本经交上去。
一共七道题,总共要做七篇文章。
“乡试考试,首重第一场,第一场又首重三道四书题,至于四道五经题,更大的作用在于将卷子分类,当然,在文章水平都很高,难以分出高低的情况下,五经题的水平便能起到关键的作用。尤其是主考官个人对五经的倾向,也会影响排名。”
“这次乡试人才济济,五经魁级别的文章,在四书题肯定是难以分出高下,最终分出高下的地方,自然在五经题。我选择易经,已经占了先手。”
徐青对乡试的门道早已摸得十分清楚透彻,但也没有大意。
他先将三道四书题看过,却没瞧最后的胜负手四道五经题。
因为四书题的水平,决定了他的文章能不能送到主考官面前。
以他的水平,自然不担心失手,但能精益求精,自然是最好的。
徐青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先吃了点心和补充体力气血的丹药,消化之后,待得身体和精神状态达到最佳,方开始做题。
乡试的题目和童生试的题目,最大的区别是童生试的题目,许多都是截搭题,剑走偏锋,甚至题目的内容往往驴唇不搭马嘴,而乡试的题目,取得堂堂正正,连出处的段落都给写出来,断不至于让考生误解,连破题都做不出来。
大道至简。
往往这样简单且堂堂正正的题目,最考验参考生员的文章水平。
徐青开启绝对专注的状态,先进行构思,直到胸有成竹,然后开始答题。
从破题第一句开始,徐青的文字并无“匹夫而为百世师”那样的破题力度,而是充满先秦文字的古风质朴。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不但能用在武学上,文章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花团锦簇不一定是好文章,能用平实的文字,精准表述自己要阐述的内容,使人过目难忘,并易于理解,那才是圣贤做文章的用意。
先秦诸子的文字,往往如此。
言简意赅,直指论述的本质。
徐青将三道四书题,一气呵成写出来。
笔锋所及,无不合意,没有任何新奇取巧之处,言语朴实,却与文章题目浑然天成,找不到一字可以更改的地方。
甚至拿给一些读书人看,都会以为是往古圣贤写出的文章,不会想到竟然是今世人的作品。
偏偏文章结构,无不合乎八股文的法理。
这好比武者,带着极重的镣铐,打出法度严谨直指上乘武学意境的拳法,没有一丝一毫不切合关节之处。
写完三道四书题,徐青看了一遍,都不禁恍然出神。
这真的是自己所写的文章吗?
甚至更像是贡院里那些圣像借他手写出的道理文章一样。
“是了,我感知到圣像的至大至刚之气,感受到圣人的‘理’,笔锋自然也受到感染,文字里有了他们从前做文章的精气神。”
他反复观看自己的文章,甚至连神魂都有所受益,多了一丝至大至刚的气息。
“我上次府试的文章都能文惊圣像,这次按理说,更能够做到这一点。可是贡院的圣像,似乎一丝一毫变化都没有。”
“难道是要像府试那样,当着众人面念出来才行?”
徐青心里泛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不过乡试堂堂正正为主,再弄文惊圣像的噱头,反而近乎鬼神之举,不见得是好事。
至少,味不对了。
他这篇文章,没有任何可以批评的地方。
“批斗我,便是批斗圣贤。”徐青不信那些同考官见到文章之后,有这个胆量。
因为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已经是当世大儒的水平,即使不是,背后也是大书院,且被书院当最重要的核心培养。
在乡试制度下,阅卷的同考官根本看不到做试卷的人的信息。
何况他这四书题文章走的堂堂正正之道,没有在文字上藏有关节。
写完四书题,徐青依旧神采奕奕。
不过他没有趁着这股精气神,继续答五经题。
徐青闭目养神,渐渐忘了自己写的那些四书题文字。
如果说,四书题是以重剑破题,那么五经题,反而要用利剑破题了。
徐青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开始做五经题。
他依旧先闭目思考,胸中构思。
直到腹稿打好,徐青开始落笔。
洋洋洒洒,四道五经题,文不加点,一蹴而就。
他写完之后,回看自己的文章。称得上文势恣肆放纵,迂回曲折。其中技巧之繁复,文章之花团锦簇,放在会试殿试上,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这五经题我是以主考官沈墨学习易经的心得铸就文风,同样的题目下,我做的文章,比他技巧更高妙,而且技巧繁复之余,通篇看来,却又无比厚重,理真法老,挑不出一丝毛病。”
徐青这篇文章,便好像是用沈墨的笔,沈墨的文风,做出了比他当年更好更无可挑剔的文章来。
前面的四书题,已经展现了徐青自身的重剑文风。
后面的五经题是表明徐青用自己不擅长的利剑文风,写出了比沈墨从前的自己来还要好的效果。
其中的重要意义,旁人看不明白,身为主考官的沈墨一定看得很清楚。
“否定我的五经题,那就是否定过去的你。”
“你要是觉得我水平不够,那你过去参加乡试、会试的水平更不够。”
徐青写完七篇文章,不禁有酣畅淋漓之感。
“希望我不是对着空气斗智斗勇。”徐青神态轻松闲适。
他已经操完了自己的心,剩下的事,就由别人去操心吧。
随着他回顾五经题的答卷之后,很快第一场考试结束。
…
…
第一场交卷之后,试卷被收卷官集中起来,经过一番严密的流程,将重新誊录的试卷,最终送到了考官阅卷的场所。
收到试卷之后,主考官沈墨便让这次的同考官们抽签,然后根据结果,拿走自己的那一捆卷子。
这些卷子,都是四书题的试卷,不用按照五经房分类。
所以,即使提前知晓了五经房的房师,依旧得四书题的文章水平达到一定高度,才有机会进入后面的筛选。
除非所有的同考官已经事先串联好,知晓了各自需要取中的关节文字等。那么这一步抽签的过程,也不能防止同考官们作弊。
但这种事,往往极难发生。
因为事情参与的人越多,出篓子的风险越高。
同考官们阅卷都在大堂里审阅,没有私下单独的房间。旁边还有监视阅卷的内监临以及一干监视官,就坐在阅卷的考官们旁边,注视他们全部的阅卷过程……
考官们遇到自己觉得有录取水平的文章,才会进行“荐卷”,将自认为合格的卷子,按流程提出举荐理由之后,交上去给主考官、副主考审阅。
先审阅的是副主考,如果认可之后会写一个“取”字,然后按流程写上理由,再交到主考官那里。
主考官也认可的话,便写一个“中”,按流程写上取中的理由之后,那基本就是稳稳中举了,之后才是排名的事。
一般而言,副主考反对的文章,主考官也不会取中。
不过这次的副主考,乃是朝廷出于平衡考虑,找了天京城的礼部侍郎来担任,姓王,已经到了致仕的年纪,来天京城担任礼部侍郎,纯粹是养老来的。
他这时候,自然不会得罪人,反正只要同考官送上来的卷子,都写了“取”,然后中不中,都看主考官沈墨的心意。
沈墨见他这么配合,也不好说什么。
只能更辛苦一点。
主考官的好处就是,送上来的文章都有一定水平,不会觉得枯燥。
他一篇篇文章看过去,倒也不是很累。
只是长期审阅的过程中,难免有些兴致缺缺。
直到看见某一篇文章时,他不禁眼前一亮,读完之后,如饮仙酿:
“当真是锦绣文章,字字珠玑。”
此时,他心中已经猜出试卷的主人是谁,暗自称赞道:“好一个谢文渊。”
“你文章水平已经到了这种高度,那徐青要想压过你,怕是不能了。”
沈墨暗叫可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