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宣室殿,内朝朝会。
太子刘据递上奏疏,提议施行任官回避制度,以及建立地方监察机构。
上次大朝会上,太子当庭驳斥御史大夫,期间就曾提及过这两件事,之后太子又被皇帝单独唤走,瞧见那一幕的百官们多少都有点猜测。
果然。
今天不就来了?
任官回避,这一项没说的,皇帝多年前已经有所意向,如今也算温水煮青蛙,重臣们除了暗自感叹太子手笔强硬,并没有其他反对意见。
但后一项出来……
“陛下,打击地方大员以权谋私是应当的,可提拔亲己也要管,是不是严苛了些?”车骑将军李广不解道。
“难道同宗同族的子弟优秀,也眼睁睁看着不提拔?”
他话音刚落。
“打击‘选署不平’那一条,前提是所选之人滥竽充数,无真才实干!”骠骑将军霍去病剑眉微挑,解释道:
“如果你儿子、你孙子真有才干,你提拔他们,别人还能说出个不是?”
话呢,确实是好话,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
可从霍去病嘴里出来,又听到李广耳朵里,李老头怎么就感觉那么冲呢?
嘿!
就在李广吹胡子瞪眼的前一秒,龙榻上的皇帝摆手道:“行了,监察六条朕和太子已经商议过,并无不妥。”
“今日告知你们,是让你等议一议监察划分。”
说话间。
皇帝挥了挥手,宦者令会意,不一会儿,几名内侍便从侧殿抬来一副巨大的堪舆图。
西起酒泉郡,东至胶东国,北达右北平郡,南抵交趾郡,地图囊括了整个大汉近一百余个郡国。
“朕打算将诸郡国整合为监察部,以《尚书》中记载的大禹分州命名,结合大汉地域、人口再作调整。”
皇帝起身走下台阶,一众近臣也围拢至地图前。
听罢。
桑弘羊问道:“效仿《尚书》古名,陛下也准备分天下为九洲?”
“不!”皇帝负手望着巨大的堪舆图,神色豪迈,“大禹分州时,天下才几何?如今大汉疆域又有几何?”
“九洲远远不够分!”
话音落下,殿内几位将军顿时发出一阵哄笑,桑弘羊也是摇头失笑……
内朝里集合了文臣武将,作为皇帝的智囊团,划分出几个部州区域并不难,唯一需要稍微思量一二的,是怎么分才合适。
可不要小瞧‘合适’二字。
按照地形地貌直接分,这是‘方便’,朝廷思量地域时,还需考虑到‘制约’,有了后者,才算合适。
举个简单的例子。
甲州多边郡、粮食紧缺,乙州位于腹地、勉强自给自足,两者中间夹着一块产粮地,划给谁?
划给乙!
因为边郡的军事力量强,有刀、又有了粮,还能得了?
看似扯淡的逻辑,实际在往后的几千年里,一直都未消失,对于此类现象,只能说一句:存在即合理……
有大禹所分的九洲打底,君臣们再结合大汉的实际情况,略微调整,一个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区域划分随之问世:
十三刺史部!
也可以称之为——十三州!
除京畿七郡之外,将天下分为:兖州、青州、徐州、冀州、扬州、荆州、豫州、凉州、益州、幽州、并州、朔方、交趾。
兖州刺史部,治所濮阳,下辖东郡、陈留郡、济阳郡、泰山郡、东平郡等六郡国。
青州治所广县,下辖齐郡、乐安郡、菑川国、千乘郡……东莱郡、胶东国等。
徐州治所……
冀州……
“交趾刺史部,治所苍梧郡广信县,下辖苍梧、南海、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等七郡五十六县!”
西市茶楼里,往日的喧哗吵闹杳无踪迹,店内前后左右、里里外外站满了人影,个个聚精会神,脸色紧绷。
即便长安百姓再迟钝,也能从今日的邸报上感知到——
朝廷出了大事!
“孟秋七日,太子草拟,天子下诏,初分十三州,假刺史印绶,奉诏六条察州!”
读到这儿,亲自念诵的掌柜声音陡然拔高:
“一,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即,严查豪强大族兼并土地,横行乡里!”
嗡——
店内响起一片嗡嗡声,但很快又自动压下。
“二,千石子弟恃怙荣势,请托所监。即,严查官宦子弟仰仗家世,纵欲不法!”
哗——
乌泱泱的茶客中瞬间爆发出哗然声,这一次没有快速消弭,反而有人喊道:“前面听不懂,直接读后面的!”
“对!”
两声喊罢,茶楼里再次陷入落针可闻的场景,掌柜咽了口唾沫,纳谏如流,跳过诏令繁文,径直高声道:
“三,严查地方高官任人唯亲,四,严查官员勾结地方豪族,五,严查大员以权谋私。”
“六,严查官吏执法不公!”
轰——
茶楼沸腾了,随着诏令下发、邸报散布各地,天下也沸腾了。
以往对天子割发代首、怒惩贪官等桥段半信半疑的百姓,如今尽信无疑,更有甚者,情难自禁,高喊道:
“呜呼!天子竟显文景遗风!”
以当今天子几十年的执政生涯来看,说他能有一丝景帝、文帝的影子,绝对是在夸他,毋庸置疑。
天下百姓欢呼雀跃之际,也有人不是那么的高兴,什么人?
被监察的人。
你想想,堂堂一郡太守,二千石大员,以往在郡中民事、财政、律法、军事,全都一把抓,比土皇帝还土皇帝。
现在朝廷空降下来一个骑在自己头上的刺史,还是个六百石,换了谁也得有点情绪不是?
然而。
有情绪,忍着!
邸报写的很清楚,太子草拟,天子下诏,大汉朝当下最牛逼的人和未来最牛逼的人一起敲定的国策,谁敢有意见?
有意见的人,不是当下人间蒸发,就是未来秋后算账。
没人是傻子。
然后,也就没人当勇士了,地方官场巨震,可震,也只能由着他震。
在划州、设刺史引发的海啸下,同一时间颁布的任官回避制度,反倒显得无足轻重、无人在意了……
便是在地方权力大洗牌的期间,京城也在酝酿着一场风暴,是那种可以刮起来、掀起来、闹起来的风暴。
京官,与地方官是截然不同的。
北第。
牧丘侯府。
这日有人联袂登门,人很多,身份还都不低,石庆在正厅接待了他们。
茶盏冒着氤氲白气,厅内无人动,也无人言语,他们不开口,坐在主位上的老人也不开口。气氛有些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太常周仲居望向石庆,涩声道:“丞相,我为九卿之首,下面群议汹汹,我不得不出面呀。”
周仲居重重叹息一声。
前日陛下召集内臣,竟然商议要更改九卿职能,无独有偶,昨日从大行令东方朔府上也传出消息,牵头改制的又是太子……
唉。
怎么又是太子呢?
太子怎么这么能折腾?
“老丞相,下面人都要闹翻天了,您总得说句话吧。”说这句话的人,是新上任没多久的宗正刘狩燕。
看姓氏便知是宗室子弟,洮阳侯刘狩燕,长沙定王刘发的第十五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侄儿、刘据的堂兄。
刘狩燕说完,石庆抬眼瞧向他,“让老夫说话?那我先问一句,是下面人闹翻天,还是你们故意放纵着闹翻天?”
“这……”
新官上任的宗正被戳穿了心思,一时语塞。
好在旁人立刻为他化解了尴尬,周仲居叹气道:“不管我们放纵与否,手下人有担忧都是事实。”
“再者,不瞒丞相,几位列卿也确实心中不安,这才……嗐!”
浸润官场多年的老油子说话就是不一样,比宗正温和了许多,也显得弱势、无奈了许多。
在座一众九卿属官闻言纷纷点头,面露忧虑。
见状。
石庆点点头,脸上弥补的皱纹动了动,苍声道:“你们的不安,老夫知道了,然后呢?”
厅内众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少府丞张罢拱手道:“丞相,朝廷制度由来已久,更是高皇帝亲定。”
“不宜轻动。”
宗正刘狩燕唏嘘道:“况且三公九卿向来一体,动了九卿,谁知何时就会动三公?”
太常周仲居脸色晦暗,说了件更加敏感的事,“当初太子宫打压李广利一系,下手是狠,我们也忌惮着。”
“刚刚设立的刺史,还有那回避制度,都是太子提议,碍于太子的颜面,这些天地方上递来的牢骚文书不知有多少,都被我们按下了!”
“可……”
周仲居满脸难色,“可这次九卿改制,又是太子提议,一次两次的,陛下跟太子多少也得体谅体谅我等吧?”
“天家治国也得用人不是?”
话说的很委婉,很隐晦,但石庆听懂了,他盯着手里的茶盏,直言不讳道:“你们担心上面会夺你们的权。”
刘狩燕正要辩解,却听丞相又道:“还想拉上三公一起施压,今天也有人去了卜式府上吧?”
周仲居变色,张口欲言。
可石庆又一次打断他道:“你们想挟恩图报,恩……老夫还听出点要挟的意味。”
天家治国也得用人,刚设立刺史监察地方郡国,官吏闹腾起来、牢骚的文书都是他们列卿按下的。
现在又动他们,难道不怕地方压不住?
不怕朝廷瘫痪?
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见丞相点破,宗正、太常等人黑着脸,一言不发,等于是……默认了。
正厅内死寂一片。
过了会儿,石庆放下茶盏,视线环顾左右,平静道:“今日且不论你们能不能跟陛下、太子讲条件,也不论没有了你们,朝廷会不会瘫痪。”
“当下老夫只跟你们论一个,私心。”
老人先看向太常,浑浊的目光中又带着一丝清明与坦诚,“仲居,我们平常治政、御下时,可以把朝廷、天家、我们、他们挂在嘴边,可私下里,你要清醒,你不能把自己骗了,也想骗了我。”
“朝廷、天家、我们、他们,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你入仕当官,真就是为了报效朝廷?造福苍生?”
不等面色发紧的周仲居回答,石庆就先摇摇头。
“不是啊,仲居。”
“你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为了子孙家族,唯独不是为了朝廷、苍生、大义。”
周仲居牙关紧咬,老人目光望来,他一时间竟无颜对视,本能的偏向一侧。
石庆又看向宗正刘狩燕,叹了口气,“洮阳侯,你入朝堂时间尚短,不会打官腔,也打不好官腔。”
“咱们直言吧。”
刘狩燕坐立不安,身子晃了晃。
石庆轻声道:“你是宗室,与诸侯王们一向交好,旁人理应无法置喙,可你现在又是朝廷命官、是列卿。”
“你怎么还能与诸王来往密切呢?”
“洮阳侯,你是听闻了太子此次牵头的改制九卿,其中会动你,所以你今天才来的吧?”
后面的话,石庆已不必说。
也不便说。
既享受着朝廷官职带来的权力,又想跟诸侯王们打好关系、添为倚仗,两头骑,未央宫和太子宫不动你,动谁?
随后。
石庆看向其他一众九卿属官,“你们都是因为听闻此次改制,会动你们手里的权力,所以才登老夫的门。”
“与什么朝廷、高皇帝、地方都无关,只和私心、私欲有关,是也不是?”
是!
正因为他们听到了风声,知道会波及自己,所以才联袂前来,否则在座众人里,为何是太常、宗正领衔?
厅内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刘狩燕有些恼羞成怒的低吼声传来:“丞相!我们是为了私欲,我们是不安。”
“我们为何担惊受怕,还要被削权?”
“那是因为我们并非陛下潜邸旧人,也非太子宫门下鹰犬,身后更没有什么骠骑将军、大将军!”
当着太子的老师说这种话,已经是非常无礼了。
太常欲呵斥。
但嘴张了几次,终究没有半点言语。
石庆听罢,脸色没有半点波动,他视线看着厅外,好像在自顾自说道:“你们都是带着私心、私欲来。”
“以此抗衡上面的国策,你们以为这样做,传出去,陛下会向你们低头?”
“再者,老夫的弟子,我比你们了解,面上看着和蔼,骨子里依旧透着冷漠,有时候,甚至比陛下还冷酷无情。”
“你们今天这样,即便压下太子一头,将来能落个好?”
石庆摇摇头。
他轻叹一声,再道:“想跟陛下、太子对着干,从私心、私欲出发,是不行的。”
“将来,只会给你们招致祸端……”
说完。
石庆缓缓闭上眼,再也没有言语,送客、拒绝的意思明显,该提醒的提醒了,旁者,他爱莫能助。
不多时,安静的大厅陆续响起离开的脚步声,也不知是何人,离开前,留下一句:
“君王争天下,诸侯争疆土,大臣争权力,百姓争油盐,都是为了私心、私欲。”
“谁能逃得过一个私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