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臣单于总算明白自己心里那股隐隐存在的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
一切过于顺利了。
从匈汉两方近十几年来的攻守形势来看,实在违和。
他们每回叩关进犯,汉人的军队几乎只用三五日的时间就会出现在视野内,宛如附骨之疽。
可他们此次南下已有半月之久,却没见着汉人正规军的任何踪迹,仅在经过县城时,有小股乡勇进行抵抗,但没有造成太大阻碍。
难道仅过去数年之久,汉人中那些骁勇不畏死的士卒,全部老死病死不成?
只不过前些日子一直在路上,自己手底下的那些人因分赃的事,吵吵嚷嚷,让他完全没有闲暇时间来进行思考。
现在意识到怪异后,军臣单于方才开始分析现状。
猎狼的陷阱上总是悬挂着肥美的肉块,坑洞上面铺陈的干草在塌陷之前,亦是显得风平浪静。
而此时那满山遍野的牛羊,即是诱人的饵料。
汉军没有显露踪迹,则是为了让他们在进入陷阱前放松警惕。
“坏了。”军臣单于勒紧缰绳,胯下那匹黄马即刻停下。
“单于怎么了?”不远处的左贤王见状,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他现在的心思,完全飘到了那片山谷之中,想着自己的部族此番劫掠,可以抢来多少牛羊。
“速令大军停止前进,派大量斥候排查周边情况。”军臣单于厉声道,“把聂壹给我喊过来。”
边上的传令兵听着这话,瞬间打了个寒战,完全没明白为何单于突然下达这样的命令。
“出什么事了?”左贤王见着匆匆离去,一边喊着“单于有令,大军止行”的传令兵,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军臣单于道:“我有股不好的预感,从踏上汉国的土地以来,太安静了。”
左贤王闻言,同样皱起了眉。
如果军臣单于有理有据地说出一长串理由,自己或许会认为对方是对那几千头牛羊动了心思。
可从他嘴里说出的这话,听着玄之又玄,偏偏草原人非常信这个。
在外游猎,胯下的骏马嘶鸣不前,心头冒出不祥的预感时,他们往往就会选择打道回府,再向前走,多半将步入险地。
于是左贤王默不作声,没有出言劝阻。
……
山丘之上。
望着匈奴骑兵涌入山谷,灌夫眼神静如无风的湖面,唯有紧攥的双拳,显露了他内心并不那么淡定。
离他初次从军已有二十余载。
当年阳夏文贞侯毅然断后,换来了自己成功突围,而后参与平定七国之叛,受封列侯。
不过旁人问询功绩,灌夫并不愿意言说当年。
在那场战争中,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可敬的长辈,失去了无数袍泽。
何况说到底,那是一场内战。
在长期以来的观念中,好男儿当征战四方,为国扫平外患,除非是像统一天下的内战,其余那些平叛剿匪的战绩,也就只能再太平盛世拿得上台面了,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远不够看。
可现在摆在眼前的,乃是货真价实的外战功劳。
只要把这一战打漂亮了,未来史书上不会缺少对自己的溢美之词。
灌夫微微眯眼。
那群该死的匈奴人不断涌入山谷内,队伍呈长条行进,沿着山谷边缘形成半椭圆状,开始将散乱的牛羊驱赶至一处。“再进来七八千匈奴人,我们就动手。”他低声道。
虽然这山谷里纵使多添三五万人,亦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但是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去将他们全部围杀。
灌夫担心李广在与外面那些匈奴人缠斗的时候,发生意外,因此尽快解决掉山谷内的匈奴,就能率领士卒结阵,步骑协同作战,让匈奴人全面崩盘。
只要总体是好的,那么局部少一些战果也无妨。
在灌夫沉思时,他身旁的副将突然出声提醒,“灌将军,匈奴人的动向似乎有些奇怪。”
“哦?”灌夫凝神俯瞰,发现匈奴骑兵涌入山谷的速度正在放缓,而且分出数队人马,正往山上走来。
灌夫陡然一惊。
那些匈奴人原本没有任何戒备,为何突然做出这般行为?
要知道附近汉军明面上的主力部队,正在马邑县的城墙上面,完全没有能力威胁到这些匈奴人。
没有犹豫太久,灌夫直接下令,“传我军令,以滚石檑木以封谷口,抛射匈奴。”
……
“聂先生,我总觉得此番南下有哪里不对,为何这一路上未见到任何敌人?”军臣单于坐在马上,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破绽。
聂壹轻笑道:“单于多虑了,有您来统率大军南下,那些汉军闻风丧胆,全部逃走了吧。”
这个理由相当敷衍。
不过他并非想说服对方,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军臣单于又冷冷道:“聂先生,据我所知,汉国的军队还没有这么容易对付吧?”
聂壹道:“那在单于眼中,汉国的军队当是如何呢?”
单于刚想回答,还是边上的左贤王意识到了不对,“单于,别让他把话题扯远了,还是回到最开始的话题吧。”
军臣单于刚想说话,不远处的谷口便传来异动。
无数斗大的石块从坡上滚下,带起烟尘,震得大地微微颤动,轰然之声,宛若雷鸣。
军臣单于扭过头去,望见那些巨石滚木是将整个谷口堵住大半,或许可以供人勉强攀爬,但马匹断然无法通行。
这代表至少有两三万大军陷落在了谷中。
“聂壹,你!”军臣单于怒目而视,此时此刻,他可以听见箭矢破空之声,以及大夏勇士从马背跌落的惨叫。
聂壹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不见丝毫之前卑躬屈膝的模样。
他轻叹了口气,淡淡道:“可惜你没进去,不然战果可以更大啊。”
左贤王斥骂:“你在汉国,不过是身份卑微底下的商贾罢了,而伱投靠匈奴,单于愿意给你王爵待遇,你却选择背叛,真是不知好歹,贪得无厌的豺狼。”
聂壹哈哈一笑,“阳夏文贞侯曾告诫我们墨家子弟,言说‘位卑莫敢忘忧国’,这是你们这些化外蛮夷永远理解不了的。今日我死在这里,青史昭昭,三千年后,亦会有后人吟诵我的名字,但你们的名字与尸骨,只会随着漠北的风沙消散无踪。”
军臣单于沉默,接着有些气急地狞笑,“既然你想求死,那我成全你。”
聂壹坦然地看着迎面砍来的长刀,嘴角微微上扬,或是满足,或是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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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壹,雁门墨家之商贾也。通贩财货于边市,素有望,诈卖马邑城以诱单于,身死敌手,忠义之士也。——《史记·墨者列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