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雪停歇。
赵绾的马车已经离开了两刻钟。
李序走至书房,发现门扉虚掩着,于是轻轻推开,发现陈洛仍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似乎从赵绾离开之后,便一直没有改变。
“我先不去吃饭了,想安静待会,让他们给我留饭即可。”陈洛侧过头来,淡淡说道。
现在恰好是晚宴时间,按照平日的习惯,李序是会顺路来叫上自己同去。
李序听到回复,倒没多问,只是点头应道:“那行,我就先自己去了。”
说完这话,他退出书房,将门掩上。
人在处理难题的时候,极度需要思维连贯性。
相比花费半个时辰攻克一道难题,换成零零散散二三十次,每次思考两三分钟。
那么效果会大打折扣。
显然,赵大夫刚刚带来了个复杂的问题。
看来伯玉得头疼了。
等下我让庖厨多留几张热饼吧。
……
随着木门关上,发出嘎吱轻响,李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微不可闻。
陈洛重新将思绪拉回。
要知道自己与赵绾想要达成的目标,可不简单。
它甚至涉及到封建社会延续两千多年的斗争。
皇权与相权,天子与群臣。
历史的最终走向,乃是君主专制形成,百官之首的丞相被废除,而臣子上朝别说像现在这样坐着,连站着都不成,得要跪着。
因此在臣子的位置上,对皇权进行制约,属于逆着时代整体发展潮流而行。
当然,事无绝对。
臣子专权,乃至行废立之举的例子,并非没有出现过。
但那都是在皇帝年幼,或者本身能力有限,掌握不了大权的时候出现。
若现在皇位上坐着的是刘盈这类皇帝,那么陈洛根本不会担忧。
当初吕雉驾崩,陈平他们甚至没用什么权术手段,就顺利掌握了大半朝堂,刘盈甚至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可刘彻就不一样了。
以能力和权术手段来论,他在历史上必进前十,甚至可以说是前五的有力竞争者。
如果他觉得朝堂不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而是被某位朝臣篡夺,无疑是会想办法收回权力。
那名权臣基本不可能留有活路,最好的下场都是被赐死。
至于说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那么整个家族都要遭受牵连。
因此陈洛让自己或者赵绾扮演这样的角色,以对抗皇帝的话,几乎等同于在雪夜里走山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否决掉最直接的方案之后,陈洛便是思考着如何通过更为隐密、完善的方式制衡皇权,将刘彻的权力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且不会让他感觉不适。
陈洛抬手,揉了揉久坐导致微微发麻的小腿。
此事不好办啊。
通过窗户,他望着北风摇晃着枯枝,望着簌簌细雪掉落,望着数只灰鸟结伴从空中掠过……
见着一幅幅画面闪过,陈洛灵光一现,顿时冒出了个新奇的想法。
我之前的思路,似乎有些局限了啊。
刘彻想让赵绾担任丞相,是想消解丞相这个官职的影响力,从而实现加强皇权的目的,更进一步地掌控整个朝堂。
自己原先对皇权进行限制的想法,一直是见招拆招,按照刘彻的思路去走,用相权对抗皇权。
且先不说赵绾有没有这个能力。
在封建时代,臣子和皇帝之间的对话,本身就不是在公平的规则下进行。
那么自己何不突破窠臼,跳出框架呢?
要知道单独某个臣子,某个派系是无法与皇帝抗衡的。
但如果利用皇帝本身去对皇帝进行限制,是不是就可以达成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陈洛的新思路看着有些玄乎,但其实并不复杂。
“皇帝”这一存在,看似是独立的个体,但实际上并非只指坐在皇位上的那一个人。
历朝历代,无论是哪位皇帝,都不可能单独处理全天下的政务,独自制定所有的法律,亲自指挥全部的战争。
哪怕是实权在握的皇帝,手底下亦是会有相当数量的亲信,去践行他的意志,执行他的政令。
比起影响刘彻的意志,通过他手下的亲信,去用于限制他的行为,似乎就没有那么突兀了。
毕竟陈洛以及赵绾他们屡屡在关键节点,阻拦一些政令的下达,必然会让刘彻感到不耐。
哪怕他们俩现在属于近臣。
可这样的事干多了,那么圣眷总有用完的时候。
但如果换成二三十个人,轮流来做这事呢?
刘彻不可能每次早朝都会做出一些独到专行的事情,需要臣子出面劝谏的情况,总归是少数。
因此今日是这五六个人站出来,发声劝说,下一次又换另外五六个人上书,表明刘彻的行为不太妥当。
这样一来,他想要肆无忌惮的行使皇权,那恐怕就不行了。
当然,想要真正达成这个目标,需要注意两个方面。
其一,就是上书劝谏的那些臣子,都要是刘彻信任的臣子,而且只在需要的时候进行劝谏,正常情况下,他们应当是刘彻的得力帮手。
这点乃是涉及到刘彻愿不愿意听从他们建议。
要知道推行察举制的时候,难道没有守旧派上书,让他停止察举吗?
刘彻置之不理。
臣子关系的亲疏,关系到言语在他心中的份量。
其二,即是陈洛不可以直接干预那些臣子的行为,不能像与赵绾对话那样,表明自己要限制皇权的根本目的。
大部分人在得知实情后,肯定不会愿意这么干。
他们在官场上的前途,与皇帝的好恶相关。
鲜少有皇帝厌恶的臣子,能够走到高位,享受两千石的俸禄。
而且那些人最开始愿意这么做,但不代表他们愿意一直这么做,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何况陈洛想要长期了解二三十个人的心理想法,肯定不可能。
因此避免风险的最好办法,那就是提前进行规避,不让这些出面的臣子得知他们行为的真实目的。
可这样一来,两个重点之间似乎形成了悖论。一方面需要一批受到重视的朝臣,持之以恒地指出刘彻错误的行为。
另一方面这些朝臣不能知道他们行为的根本目的,要在没有事先商量约定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行为。
听上去宛如痴人说梦,根本无法实现。
陈洛眯了眯眼,嘴角微微上扬。
在其他人的眼中,这是绝对的死局。
可自己掌握着破局的方式,甚至说是唯一的方式。
那就是太学。
现在刘彻进行变法,必然是要将原来的旧官员渐渐换掉,任用支持革新的官员。
官员从何而来?
察举上来的贤才,乃是主力军。
这些贤才乃是变法的受益者,与那些旧官僚、军功派,天然具有对立性。
因此刘彻用他们来代替朝廷上的那些旧官员,把察举而来的贤才安放在重要的岗位上,乃是自然无比的事情。
而且察举出来的贤才,要论平日里的办事能力,必然是受到刘彻的欣赏,不难赢得他的看重,成为心腹之臣。
故而首个条件已经满足。
而这些察举上来的贤才,可是需要通过太学的考核,才有出仕的资格。
那么他们在太学内待着的时候,自己可以从教学任务,以及最终的考核内容上入手,暗中引导他们的思维。
当他们离开太学,其实已经变成了陈洛的形状。
遇到刘彻下达某些不恰当的政令,下意识便会觉得这是错误的,于是上书劝诫。
当然,陈洛不打算把所有从太学出去的贤才,思维全部培养成一个模版。
那太扯淡了。
在事先没有商量过的情况下,若是这些人思维具有一致性,漏洞实在太大。
到时候刘彻做了什么逾规的行为,就是乌泱泱一大片人上书,而且文书的内容和要求异曲同工,刘彻又不是傻子,肯定可以看出不对劲。
不过这倒是太学的“妙用”。
察举上来的这三五百贤才,让自己去微调他们的行事准则,肯定不堪重负。
但通过太学博士来做这件事,陈洛只需负责修正太学博士的思想,那就毫无问题。
毕竟太学这次招收的博士来自各家各派,每个人的观念与诉求,都存在天然的区别。
比方黄老学派的博士,就希望统治者放权地方,维系当今无为之治的状态。
而治学农家的博士,则是主张重视农事,甚至想让天子亲自耕作,了解百姓疾苦,从而轻徭薄赋。
至于儒家的博士,肯定想要修礼乐、齐万民,建立大一统的局面,统治者必须勤政、爱民。
……
思想的改变是在潜移默化间发生的。
这些贤才进入太学之后,跟随不同的博士学习,思想亦会渐渐向他们靠拢。
毕竟陈洛招来的这些博士,虽然思想主张并不相同,但都能自圆其说。
大部分贤才在接受教导之后,都会认可他们的观点。
待到他们出仕为官,自然会带有相应的立场。
比方刘彻若是想提高税率,那农家、黄老学派博士教导的学生就会上书,表示反对。
而刘彻想要施以严刑,那儒家博士教导出的学生便有不同意见。
各个方面,总会有人挑得出毛病。
有时候,刘彻的做法并不一定是错误的,而那些人提出的建议也不一定能高明到哪里去。
可相比一潭死水的局面,陈洛更希望朝堂上存在不同的声音。
毕竟尖锐的批评没有了,那么温和的劝谏也将变得刺耳。
故而按照陈洛的想法,未来刘彻下达某项政令的时候,会有官员愿意站出来表达反对意见。
而且那些出仕的贤才因为思维方向不同的缘故,并不会齐齐上书劝谏,而是某一部分的臣子觉得不妥,希望刘彻收回旨意。
如此一来,刘彻朝着各个方向去做出过分的决定,想要任性地使用皇权的时候,总会有不同的人来阻止。
这也掩盖住人为安排的痕迹。
在刘彻的视角里。
上书劝诫的臣子皆是朕的左膀右臂,而且他们平日并无交际,哪来结党营私的可能?
至于联想到他们都有太学出身的背景……
绝无可能。
日后察举制成了主流,朝堂上恐怕十之八九的臣子都会是太学出身,刘彻哪怕产生一丝丝怀疑,但他总不能把这些官员全部免职吧?
如果这么做,他这个皇帝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这就是陈洛预想中的,用皇帝自己的思维局限,制衡皇权的根本所在。
除去这些臣子出面限制,刘彻如果在某些错误的政策仍旧选择一意孤行,那还有陈洛和赵绾来当最后的保险。
毕竟以两位股肱之臣在他心中的地位,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刘彻劝回来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
数道保险的加持下,刘彻想要任性成功的可能性非常之低。
想到这里,陈洛长舒一口气。
自己制定的计划,不仅仅是解决了赵绾的难题,更是回答了他前些时日的困惑,即是自己未来该如何与刘彻相处。
当时陈洛觉得屡次提出反对意见,会招来刘彻的不满。
现在看来,很多意见甚至不需要自己出面去提,可以通过太学于无声处进行影响,从中走出的官员接替过这份差事,去向刘彻提出建议。
甚至陈洛还有可能扮一扮白脸,出面否定某些建议,让刘彻重视起来。
且不说安排是否天衣无缝,但运行的过程中,每一步的实施者都存在限制,无法接触幕后,了解全部。自己被暴露出来,还是很困难的,毕竟它并非真正的结党营私,有着明确的核心成员,自己现在的情况,像是利用一个又一个的“巧合”进行推动,达成自己最终目的。
恰好这类的意外,最难被人察觉其中的玄机,想要弄明白幕后有没有主使,都是一个难题,更别说追本溯源,找到自己头上。
陈洛缓缓站起身来,在脑海中更新了当下该执行的计划,打算立即行动。
枯坐良久,加上高强度的思维风暴,自己的肚子早就空空如也。
所以……
他伸了个懒腰,推门而出,“该去吃顿饱饭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