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晨曦洒下,陈洛跟在宦者的身后,缓步踏入宫城。
今日未有早朝,故而宫外鲜有车马经过,如夜里那般静谧。
待到步入宫内,陈洛仅见着数名去往前殿办公的同僚,他们过来匆匆打个招呼时,见到前面引路的宦者,足以猜到大概的情况,当走岔路口处时,目光艳羡地回望陈洛的背影。
走至未央宫前,引路的宦者回过头来:“陈公,我先进殿去向陛下汇报一声,您在这殿外先等片刻。”
“好。”陈洛点头应下,耐心地站在殿外,顺便再组织了接下来的措辞。
没想到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未到,那宦者便走了出来。
他拱手恭敬道:“陈公,陛下唤您进去。”
陈洛小步快走地踏上台阶,殿门处有专门的宦者替他推开大门。
刚一进殿,他便听见刘彻的声音从上首位置传来,“伯玉,你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啊,朕也是想见你了,不然该让你多休息几日才对。”
“见过陛下。”陈洛先躬身行礼,接着笑说道,“一路上行程虽说颠簸,但我完成了赈灾之事,心里安稳踏实,何况想起回长安后可以见陛下,更是归心似箭了。”
刘彻听陈洛不急着表功,反倒说起“归心似箭”,嘴角便是微不可见地向上扬起,眼中满是欣赏,宛如望着一块璞玉。
不骄不躁,家世、能力、气度,个个都是顶尖,何况淮阴侯还专门认证了他的军事能力。
伯玉简直是有着名臣模板啊。
“伯玉此番赈灾完成得如何,朕是看在眼里的,尤其是采用‘工赈’的手段,是可以向大汉各地推广起来的好办法,换成朝中其他任意一位臣子,去办这事,都不如伱。”刘彻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单从陈洛这次的表现来看,称一句完美无缺,并不算多么过分。
“我昨日听赵大夫说,在我走后,朝中有不少人提出想要将我换下,而陛下则选择坚持相信我。”陈洛沉声说道,“故而这次赈灾成功,实际是陛下知人善任之功。”
得到夸奖,陈洛并未把功绩全部揽下,先把首功推给刘彻的“知人善任”。
于是刘彻嘴角又往上稍稍抬了几分,觉得殿内的陈洛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不由得连连提醒自己。
刘彻啊刘彻,你的目标是成为一代明君,可不要因为某些好话便被蒙蔽了双眼。
不对,陈珣又非奸佞。
他肯定不会有欺上瞒下的意思,刚刚的那番言论,肯定句句皆是实话。
嗯,伯玉你给朕加大力度!
心里乐开了花,刘彻照例关切问道:“那伯玉赈灾之时,可否遇见过什么难处?”
“嗯……没有什么难处。”陈洛应下,脸上却多出几分犹豫。
刘彻察觉,便追问道:“伯玉在朕这里,直言便是,若有什么难处,朕替你给解决了。”
于是陈洛装成迟疑的模样,再咬了咬牙,果决地将庐江太守的事情给全部说出。
原本他是打算之后让赵绾代为弹劾,上书揭露庐江太守试图吃拿卡要的行为。
可刘彻突然关心赈灾的过程,自己又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陈洛果断开始表演一番,再把庐江太守的事情直接捅了出来。
当时若不是自己果断从阳夏将陈谦请来,那庐江的赈灾工作便完全推行不下去,到时候把事情办砸了,庐江太守最多被责怪几句,却得了切实的利益,而自己的前途基本上就得断绝。
刘彻听完之后,原本上扬的嘴角顿时放平,眉头微微皱起。
“岂有此事?”
“确有此事。”陈洛认真点头,“一开始庐江是由平阳侯负责,庐江太守公然设宴,试图用贿赂手段去截留赈灾物资,被卫青斥责,直到我赶往庐江前,他们还以不作为的方式,去阻拦赈灾。”
他倒是没把阳夏陈氏给说出来。
毕竟陈氏长期未有其他出仕之人,若再说陈谦单靠着名头就吓住了两千石的太守,反倒会让刘彻心存忌惮。
“朕知道了,到时候会处理他的。”刘彻吐出一口气,表情恢复平静,话锋一转,“再说卫青,他回到长安之后,朕也召见了他,考校了一番,确实颇有才干,之前仅是平阳侯府中的骑奴,真是埋没了啊,所幸由伯玉你发现了。”
陈洛见刘彻不再提庐江太守的事情,便是知晓他心里已经想好了大概的解决办法,只是对方乃是两千石的官员,在这个层级上的操作,不适合与现在的自己说。
不过刘彻开始夸起卫青,这倒合了自己的意。
揉了揉下巴,陈洛笑说道:“卫青在这次赈灾里可谓助我与平阳侯良多,功劳甚至可以排在第三。
不过他的能力与品行灿若黄金,哪怕是夜里抛在道路边上,一样会被路人发现。
因此我发掘了卫青的能力,只不过我是恰巧最近过路的那个人罢了,谈不上什么功劳。”
他现在说的这些话,仅仅是个“引子”。
只需要刘彻接住这个话题,那自己就可以继续往下去深化发展,把今日谈话的节奏彻底掌握在手里。
“纵使世上黄金遍地,但多少人只顾着手里的二三枚铜钱,不去侧目看看道旁的黄金呢。”刘彻轻叹了口气,有些感慨,“要知道卫青之前一直是仆役之身,朕亦到平阳侯府去过,但从未关注到府中有这么一位有能力的年轻人,朕求贤如渴,尚是如此,遑论其他人呢?”
咬钩了!
陈洛心底顿时一喜,不过神态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轻声道:“道旁的黄金耀眼,天下行路之人又何其多,总会有人看到它们,或许只是少了将他们献上的途径罢了。”
刘彻闻言,瞬间起了兴致,“那伯玉你来说说,朕该如何将这天下英才,尽数汇聚在朝堂之上,为大汉做出贡献?”
作为收集爱好者,他具有自己独特的观念。
凡夫俗子,收集金银铜钱。
勇武猎手,收集凶兽头颅。
豪商富贾,收集珍宝美人。
文人墨客,收集书画古玩。
而朕是帝王,是有志于名垂千古的帝王,那么要收集的自然是名将贤臣,是四方土地,是万国来朝,是诸夏华章!
与这些东西相比,再珍贵的珠宝也显得廉价不堪。
不过刘彻觉得自己现在的收集进度条,可谓空空如也。
其中诸夏华章有司马相如可以写出,只是自己尚未拥有足以自傲的功绩,去匹配那绚烂的文笔。
这可以算有两成。
刘彻觉得面前的陈洛有名将贤臣的雏形,但尚未成长起来。那就最多只能算半成。
至于四方土地未能开拓,纳入版图;周边国家多为大汉之敌,明面上臣服的南越亦是居心叵测。
这两项收集进度基本为零。
因此综合起来,自己现在的收集进度,仅有两成半。
故而听见陈洛的话,刘彻怎么可能不感兴趣?
顿了顿,陈洛缓声道:“当今天下俊才无数,但多郁郁于乡野之间,若非遇见贵人赏识,罕能立于朝堂之上。
高祖以来,起于微末而为相者,唯贾相一人耳,而缘于张丞相看重其文章,方有入朝为官机会。
而若是文章稍差,或是未投入明者之眼,那贾丞相或许同样要被埋没。
就像司马长卿之前辗转数地,文章却未能得到赏识,难道是因为他的词藻不够华丽,结构不够工整吗?
故而在我看来,朝堂缺乏能臣干吏,其实是件很遗憾的事情啊。”
殿内无旁人,因此自己说话便直接了些。
若是遮遮掩掩,反而会让刘彻觉得他有什么小心思。
那样一来,不利于自己等下提出建议。
亲政时间超过一年,他对朝廷的基本情况已经了解,其中存在的某些结症,亦有所了解。
“那伯玉你给朕说说看,当下的大汉官场,有何弊病?”刘彻抬起头来,眼中带着浓厚的兴趣。
听到这话,陈洛神色郑重。
不过他明白自己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的环节,可以拉线抄网了!
压住内心的激动,他缓缓开口;“当下大汉官场,实在太过安逸了。
之前一直采用黄老之术治国,故而官员没有过多的晋升机会,甚至没有过多的入仕途径。
当今大汉官员多从勋贵之后中挑选,平民晋升途径,几乎仅剩军功一条,而且禁止了商贾入仕。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抱负的年轻人,想要施展自己的才华,便不得不参军。
可大汉罕有战事,想要获取军功并非什么容易的事情。
因此年轻人出仕的途径相当狭窄,而官吏的选取范围亦是在少部分人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选出优秀的官吏治理国家,就显得颇为困难了。
因此陛下才会忧心朝堂上没有合格的官吏啊。”
他现在说出来的,确实是大汉官场的现状,大部分官吏不思进取,只求无过,不求有功。
在推行无为之治的时候,任用一批较为平庸的官吏,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是想要办大事,励精图治的话,不仅是要有奋发向上的天子,基层的官吏同样需要精明能干。
因此刘彻面临的问题,即是自身的抱负与雄心,与朝堂上碌碌无为的臣子不匹配之间的矛盾。
自己现在这是将这个问题给直接点了出来。
刘彻认可地点了点头。
现在陈洛所说之言,与自己长期的忧思完全相符。
故而他在第一时间,就认可了陈洛的说法。
“确实,朕在三年前登基的时候,尝试着推行了几条简单的变革,但效果却没有达到预期,之前大母说朕的变革的内容过于激进,因此导致变革失败,朕接受了这样的说法,但是现在看来,变革没有成功,并非是朕的过错,而是底下的执行不到位啊。”刘彻颔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稍稍有些沉重。
自己给未来定下的目标,需要牢固的根基,包括却不限于财政、军力、吏治以及威信。
如果强行发动连年大战,或许依旧可以取得成效,扫平外患,可大汉本身同样会被拖入泥潭中,伤到元气。
因此“培元固本”,让大汉拥有进行支撑军费开支,安顿抚恤伤亡士卒的底气。
说到底,这需要优良的官僚体制作为支撑。
若是贪腐横行,抚恤金发下去五十两银子,经过层层克扣,落到家属手中只剩三五两银子的话,那谁还会愿意参军,愿意不畏死的向敌人发起冲锋呢?
“看来这改革,确实势必要推行了。”揉了揉眉心,刘彻的语气渐渐坚定,“伯玉今日进言,看来是有思考过解决的办法?”
陈洛笃定地点了点头,掷地有声道:“依我看来,现在的官吏之所以渐渐败坏,根源在于选官制度的局限性与不透明性,而且选出来的官吏与基础脱离太久,已经忘记了民生疾苦。
正因如此,我才会在庐江遇见之前那般情况,如果那些官员心中但凡有一丝对百姓的敬畏,他们都不至于去贪污赈灾粮食。
故而变革,势必从选官制度开始改起!”
自己一步一步地抛出疑难,最终将全部问题汇聚起来,直接攻击它们的核心所在。
大汉当下官场病症,就在选官制度!
闻言,刘彻亦是一惊。
这话实在是……太敢说了。
现在朝堂上九成九的大汉官员,都是根据当今选官制度给提拔上来的。
甚至你陈伯玉本身都是这一选官制度的受益者。
其中牵涉到的利益,只怕相当恐怖。
不过刘彻仔细思考一番,发现陈洛说得没错。
现在大汉光鲜亮丽下隐藏的诸多弊病,确实和这选官制度确实脱不开关系。
沉吟数秒,刘彻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你和朕来说说,如果要对这选官制度进行改革,该从何处落手?”
“当今选官制度之弊,在于范围狭小,故而扩大选官的途径,陛下可将察举定为固定制度。”陈洛接话,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