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底下就没有不散的宴席。
哪怕韩信的寿宴热热闹闹地大办了数日,最终亦会落幕。
从燕地来的使者坐着马车重返燕地,从巴蜀来的宾客搭乘客船顺江而上回往巴蜀。
至于陈洛,亦到了重返长安的时刻。
要知道他之前因为寿宴的缘故,脱不开身,没能及时回京述职,选择上书告假小段时间。
理由正当,且无法拒批,因此陈洛在外多逗留了两月。
不过自己这次将赈灾的任务完成得妥帖,又非畏罪方才未归,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而在正式离开淮阴前,陈洛想着再去侯府走一趟。
毕竟自己这次离开之后,就得开始按部就班地推行自己的变革计划,短时间内恐怕就只能待在长安,没有回南方的机会了。
他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面色沉静地走到淮阴侯府前,陈洛刚想向门子表明来意,便见着侧门那走出一人,正是熟悉面孔。
“文卿兄。”陈洛出声唤道,见对方望来,再拱手行礼招呼。
韩纬先是一怔,定睛分辨刹那,便笑说道:“是伯玉兄啊,我近日是忙得脚不沾地,倒是没机会与你多喝几杯,交流交流习武之事。”
前来给自己曾祖贺寿的宾客,数量远超预期。
故而韩氏年轻一辈的子弟基本肩上都扛着不轻的任务,调度场地、迎接来宾、记录保管礼物……
若不是昨日寿宴正式结束,剩下那些没那么重要的事情交由仆役去管,韩纬得以稍作歇息,缓了缓这些天里的疲倦,那估计他现在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会处于萎靡的状态。
而休息半日之后,他则是把原本的计划重新搬了出来,打算开始执行。
“习武?”陈洛捕捉到关键词,微微眯眼,接着问询,“文卿这是有何打算?”
韩纬轻叹口气,“我们韩氏终究以军功起家,曾祖留下的人脉底蕴亦多在军中,因此家族子弟入仕,多走军功一途。
而前不久由伯玉兄点醒,我这人实在没有兵略上的天赋,到时候成为将领,靠指挥取得战功,可能性不大。
可我又不愿意走某些歪门邪道,所以我现在正打算去习武强身,将来在战场上能有斩将夺旗先登之功。”
毕竟走军功入仕,孝文、孝景二帝治下,没有门路者主要是熬资历来换取晋升的机会。
可淮阴韩氏不同。
韩信曾经是大汉军方第一人,虽然已经隐退,但并未过世,多少高层将领都是他曾经手下的千夫长、先锋官,故而影响力依旧存在。
因此韩氏子弟在军方的晋升途径,便不局限于最呆板的熬资历了。
只是他们纵使取巧,亦是走符合规矩的道路,不会有杀良冒功这类情况出现。
如果韩纬按照家族安排去走,参军历练五六年,分得些许战功,再在合适的时机改换为文官,拥有治理数千户百姓的权力,不算什么难事。
唯一的问题是他心里过意不去。
韩纬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伯玉这次来访,所为何事?”
见对方兴致不高,陈洛亦不再多提,只是顺着话头往下答道:“我明日便要启程回长安了,在离开之前,还想再来拜谒淮阴侯,以作告别。”
“呃……”韩纬脸上露出几分为难,毕竟这些天里,来贺寿的宾客实在是太多了,而曾祖只在寿宴前两日露了个面,其他时候便自己待在书房内不再出现。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私下求见的人数不胜数,除了少数几位无法拒绝,简单地见了一刻钟外,其他人都被曾祖拒之门外。
而在他看来,陈洛之前是与阳夏陈氏一同前来,曾祖肯定会见,但现在单独拜访,那就说不好了。
想了想,韩纬答应道:“我可以进去和曾祖通报一声,但见不见得着,那得看曾祖他老人家的意思。”
“劳烦文卿了。”陈洛拱手言谢。
于是韩纬和门子知会一声后,便带陈洛入府,让他先在前厅坐着,自己则向家里的仆从问询一番,得知曾祖所待的位置后,便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叩响书房的木门。
“进来吧。”韩信卷起案牍上的地图,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结果发觉腰背又有些酸痛。
呵,真是不服老不行啊。
自己当年在长安能够伏案整整一天,持续不断地进行创作,没想到现在坐了小半个时辰,便是倦得不行。
而且创作中断太久,焚为飞灰的那版《淮阴兵法》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作品了。
按照时间线来算,无疑是让一个人将要退休的时候,去回忆入职时撰写的第一份工作报告。
不过韩信这些天重新查看前面几版《淮阴兵法》,勾起了不少回忆,外加这些年里虽未创作新的兵书,但人生的阅历与感悟却在不断增长。
因此他正在写的这卷《淮阴兵法》,与其说是在回忆上增补,不如说是沉淀了二十余载的又一次创新。
要说困难,只有精力不足,脑子没有当初灵活罢了。
“曾祖,您可是乏了嘛,要不要我唤仆从给你送点茶水吃食过来?”韩纬关切问道。
“不,算了,让他们端杯茶水,送几块肉脯过来就行。”韩信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补充体力再继续手中的事情,接着他侧头再问,“你先说伱过来是何事?”
韩纬恭恭敬敬地答道:“阳夏陈氏陈珣陈伯玉要回长安了,想在走之前与您作别。”
如果换个人提出类似的要求,韩纬肯定不会转述,那只会惹来曾祖一顿臭骂。
只是伯玉兄前些时日与曾祖相谈甚欢,还答上了曾祖提出的问题。
故而自己才选择试试。
“陈伯玉?”韩信脑海里闪过那个气质与江宁莫名相似的身影,于是开口道,“让他过来吧。”
“唯。”得到答案后,韩纬退出房间,在去往前厅时,顺带找上仆从,让对方按曾祖的要求准备些吃食送去。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
韩纬再度回到书房门口,只不过他身后多跟着了一个陈洛。
“伯玉兄,曾祖在里面等着,你进去便是,我演武场约好了时间,便先过去了。”
“好,多谢文卿帮我问这一趟了。”陈洛点了点头,接着推门,进到书房之中。
此处的布置与记忆里相比,仿佛没有产生什么变化。
毕竟按照韩信习惯整洁,各类物品被整齐有序地摆放起来,地图按区域、比例大小归类,书册整齐地磊在箱中。“见过淮阴侯。”陈洛行了一礼,默默坐在韩信对面。
韩信和蔼地笑着,点头回道:“这次伯玉过来,是想问问兵书的撰写进度吗?我这人老了,东西写得慢了,这些时日一直待在书房里思考,但也就写好开篇千余字。”
毕竟两人现在联系不多,最可能的交集便是自己所写的兵书。
因此他把陈洛当作来催稿的读者,实属正常。
甚至他内心还一阵恍然。
当年你曾叔祖父,也就是江宁,似乎同样是这么“催稿”的,休沐日的时候装作闲逛,跑到府上来说要请自己喝酒,结果兴高采烈准备动身的时候,再问一句“兵书写得怎么样了”。
若是自己没有动笔写什么,那江宁便是“恶狠狠”道:不写兵书还想喝酒?等你写好了我们再去。
说完这话,那混蛋就跑到项羽那去耍了!
自己当年太老实了,居然真留在府上兢兢业业地继续撰写兵书,为了下次再被问到的时候,能够理直气壮地应对。
后来幡然醒悟,想提袖揍人的时候,已经回到淮阴,对方则身居代地,鲜有相见共饮的机会。
直到如今,韩信宁可再被骗一骗。
却没有机会了。
陈洛倒不知此时韩信内心正在如此感慨,只是他抿了抿嘴,没想好该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
自己这次过来,并非是想向韩信表明身份的。
毕竟对方年纪大了,心脏受不了一惊一乍的刺激,要是说完之后,给惊出了个好歹,那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归根到底,其实他也没想清楚为何在会在离开前,选择再来见见韩信。
或许是因为不想让寿宴上的匆匆一眼,成为最后的印象吧。
当然,这个理由无法直接说出。
于是陈洛思索一瞬,想出了个分外合适又合理的答案。
望着韩信,他诚恳开口道:“淮阴侯,我此去长安,想做大事,不知能否得到韩氏相助?”
“伯玉想做何事?”韩信反问。
要知道淮阴韩氏已经有上百口人,自己作为掌舵者,要对家族负责。
何况面前之人只是阳夏陈氏子弟,不是江宁本人,他没有无条件支持的理由。
深吸了口气,陈洛开口讲述起自己的构思。
一时间内,屋内只剩他滔滔不绝的激昂之声。
其中讲述的很多结症,韩信同样粗略地意识到过,但并未思考过解决方案。
但陈洛的想法。
可行!
不过韩信最终决定答应下来,另有理由。
对方那股意气风发,昂扬向上的气概,自己很久没有见过了。
上次有这样的感受,是大汉建立之初的江宁,在朝廷上抨击奸佞,问罪贪腐。
待到后来时局变化,江宁再南归阳夏的时候,已近不惑之年,身上自然不再有少年意气,更多的是老成持重。
孩童向往着长大,少年向往着成熟。
待到孩童真正成长为大人,反倒明白成长带来的并非自由,而是责任。
而少年历经磨难,心智成熟老练,却是羡慕起曾经一往无前的自己。
现在的韩信,有家族的羁绊,老态龙钟的躯体亦如囚笼,限制了他内心的冲动。
但是又见到了少年热血,且不是纯粹的冲动,而是针对时弊有思考见解,他不希望现实将其吞没。
待到陈洛讲述完毕,韩信缓缓点头应下:“讲得不错,我愿意答应你的要求,明日我会修书一封,让人送去长安,喊我家里的那些后辈去支持你的想法。”
这个承诺很重。
有韩信出面,等于淮阴韩氏的支持。
即使淮阴韩氏并不能直接代表整个军方,但他们在军中的影响力举足轻重,至少可以确保军方不会有人直接跳出来为难陈洛。
因此这份承诺,等于扫平了陈洛未来三分之一障碍,如果再加上刘彻的支持,改革的推行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至于如何赢得刘彻的支持,那是自己回到长安之后的事。
“多谢淮阴侯。”陈洛认真地点了点头。
韩信摆了摆手说:“不用谢我,是你刚才的准备打动了我,如果你实在要谢,就谢你的曾叔祖父吧,在朝堂为官,就得学他那般有八百个心眼子,别被那些脸上笑眯眯的老狐狸给骗了。”
“好,我明白。”陈洛恭敬地点了点头,内心则是默默吐槽,说谁八百个心眼子呢,我不在就诽谤我是吧。
本就是才写了小半个时辰的兵书,韩信感觉有些乏了,“伯玉可还有其他事要说?”
听出对方语气中带有几分疲倦之意,陈洛接话道:“我想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还请淮阴侯保重身体,未来晚辈回阳夏后,一定再前来拜谒。”
“好啊,我等着你。”韩信笑眯眯地应下,“现在离饭点还差一小会,若是想在府内用餐,就让仆从带你去院内逛逛,到了饭点再带你过去。”
“不用了,我这边明日便回长安,还要准备收拾收拾,就不再在府上多留了。”陈洛推辞道。
自己确实还有事情要做,而且韩信并不会去聚在一块吃饭,韩旭去练武了,估计一时半会都回不来,他与其他韩氏子弟又不熟,留在府邸内一起吃饭多有不自在。
对方也没有勉强强留,只是笑着接话,“那伯玉就先回去吧。”
与韩信告辞,陈洛退出书房,离开淮阴侯府,不过他没像来时那样坐马车回到住处,而是选择步行,一路慢慢走回去,顺便舒缓心底纷杂的心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