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吹来安静的蝉鸣。
卫青的面容属于瘦削坚毅的那一类，下颚线硬朗，唇色偏深。
在外人来看，他的长相其实颇为刚强。
不过此时清浅的月光洒在卫青脸上，再配上他含有感慨夹杂着迷惘的眼神，居然显得有几分忧郁。
陈洛微微眯眼，轻点了一下头，没有插话打断。
根据卫青的自述，心底有两件事情，为之深感担忧。
难怪如此烦闷。
寻常人同一天内连续遇到丢钱、迟到以及堵车等小事，估计心情都畅快不起来，何况能让卫青闷闷不乐的，想必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深吸了口气，他已经想了诸多糟糕的情况，打算提出建议，帮助年轻的卫青排忧解难。
“我家有人进宫了。”将嘴巴抿成一条细长的直线，卫青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嗯？”陈洛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说，“是汝姐否？”
说实话，对方的话带有歧义。
要是理解能力差的，指不定会以为卫青的长兄进宫当宦官了，再心直口快地一说，估计得把人气出个好歹。
陈洛按照自己对历史的了解，猜到卫青口中那位进宫的家人，估计是他的姐姐卫子夫，这位历史上传奇程度可以排在前十，但结局并不完美的皇后。
当然，历史上刘彻的三任皇后，都没能笑着退场。
不过当下的世界线发生了变化，比如现在的刘彻并未立后，外加卫青受到自己青睐，不再需要走外戚路线才能走上仕途。
因此陈洛没有想过卫子夫是否还会成为大汉皇后。
毕竟刘彻的婚礼又打不了卡。
无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儿女情长，或者未央宫内的“倾城倾国”，都不过是这轰轰烈烈的盛世风华中的佐料甜点，成为不了正餐。
自己“拿捏”了卫青，再好好培养小霍去病。
剑指漠北，封狼居胥。
这才是汉武王朝真正的重头戏。
“嗯。”卫青轻轻应了一声，接着略显烦闷地揉了揉眉心，“前些时日长安送了封信过来，说陛下颇为中意阿姐，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寻常人家的女子入宫，并不见得会是什么好事。
若是不被重视，可能等到人老珠黄，韶华逝去，没有被临幸过的妃子便放出宫去，但想要寻得普通人家嫁入，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得到过宠爱，又再度失宠的那些嫔妃，恐怕过得更为凄惨，夜里独自在镜前枯坐，就像期待陆地上驶来航船一样，等着不可能到来的梦中人。
至于真踏上了皇后之位，那就代表着高枕无忧吗？
除了少部分开国之君的妻子，以及个别深情的皇帝外，其他人的皇后之位并不安稳，面临各种各样的威胁，而且还得操劳子女的教育，生怕太子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被其他皇子给比下去。
而外戚并不会像大部分人想象中那般无所顾忌，飞扬跋扈。
要知道宫中普通宫女和皇后的家属，同样属于外戚。
但由于受宠程度不同，并非所有人都敢在外界肆无忌惮，皇帝大部分的老丈人，可能也就是普通官员，并不会权倾朝野。
“你是担心你阿姐，还是担心自己？”陈洛盯着卫青，认真问道。
这两种担心是有区别的。
分清对方担心的来源，尤为重要。
自己好根据“结症”，对症下药。
“都有。”卫青苦笑一声。
他这些天心里各种担心都有，想着阿姐可能在宫中受到冷落，万一宫内勾心斗角，那自己阿姐应付得过来吗？
何况自己现在可以跟随陈公出仕，将来混成个官职也说不准。
把握好机会，他甚至敢幻想成为六百石的高官。
有了这重身份，自己一家完全可以过上平平淡淡的生活，似乎没有必要去沾染天家的因果。
卫青听过阿父讲汉初历史。
说是吕后为了儿子皇位稳固，在死后留下遗诏，先把曹参调到了长安，接着逼死了刘肥，甚至想要对戚夫人和刘如意动手，只不过当时的代国有阳夏侯罩着，所以没有出事。
结果没想到孝惠帝被阿母的歹毒吓到，一病不起。
后来了解其中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卫青就知道自己阿父讲的纯属野史。
不过儿时听过的故事，会如同种子一般在心底生根发芽。
现在卫青对于深宫的印象，依旧不佳，虽然没有择人而噬的猛虎，但时不时会射来暗箭与背后捅来冷刀子。
而他由此对自身未来产生担忧，便不是没有道理。
阿姐在宫中失宠，那卫青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皇帝万一想起自己阿姐，心头不喜，那就别想升上去了。
如果阿姐在宫中尤为受众，自己恐怕在朝堂上将成为众矢之的。
历史上卫子夫入宫得到刘彻青睐，外界对她弟弟的攻击便一直没有停过，要不是有公孙弘出手相助，卫青恐怕真要遭遇不测。
故而他现在心头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
见到卫青脸上写着的迷茫，陈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到底，未来的“大将军”，现在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即使有超越同龄人的从容，但面对真正的难题，并没有挥斥方遒的从容与淡定。
想了想，陈洛开口道：“如果陛下已经决定让你阿姐入宫了，这便是无法更改的事情。
与其担忧它的到来，幻想着可能出现的后果而战战兢兢，不如带着勇气的眼光去审视，面对挑战，并从中寻求机遇。
何况伱现在在南方赈灾中出力颇多，我向陛下上书时，不会吝啬夸奖之语的。
到时候绝不会有闲话说你是以外戚身份入仕，谁要敢污蔑，我第一个出面弹劾他。
而且你有我在身后，不必担心，往前走就是了。
我看人很准的，司马长卿是我举荐给陛下的，而你的才华，或许比他更高。”
他前半段话在讲大道理，后半段话则属于“掏心掏肺”，在打感情牌了。
大部分人心生困惑的时候，如果遇到陈洛这样良师益友，听这么一段感人肺腑的真心话，恐怕心里唯有感动二字。卫青怔了怔，长长吐出一口气，“陈公……听完伯玉兄这么说，青只能说是拨云见雾，心思瞬间清明了，这些事情都已经是发生了的事情，我又何必瞻前顾后，去怕这怕那呢？
我身为骑奴，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身份，这个时候只要动起来，无论朝着哪个方向去，都会是正前方。
至于司马学士的文才，青不及万一，恐怕让伯玉兄失望了。”
换成别人，换在别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说出现在这样的一番话。
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很多时候更愿意将一些苦楚、不能施展出来的抱负压在心底，一个人默默承担。
然后在兄长、姐姐还有外甥面前，展现自己的坚毅，只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笑脸。
但陈洛这些时日的表现，让卫青不由得选择吐露心声，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你和司马长卿的才华，不是一种，你要相信我的眼光。”陈洛笑了笑，接着说，“你现在能有这般志气，就是我最愿意见到的事情，以后没有困难是趟不过去的，总之不要过分担心你阿姐，你在外面做得好了，你阿姐在宫中就没有人敢刁难。”
卫子夫入宫确实会带来不少难题。
短期来看，刘彻尚未立后，那么卫子夫若是分外得宠，那必然会引来诸多不善的目光。
毕竟吕氏、窦氏的权势，大家都能见着。
成为普通的外戚没有前途，但自家女儿成为皇后，未来再成为皇太后，那就算是把路走宽了。
所以后宫中那些嫔妃针对卫子夫，朝堂外则让她们娘家去对卫青使绊子，双管齐下。
长期的问题，那就要涉及到刘彻本身的性格，以及卫氏将来的发展与定位了。
这种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
自己现在暂且无法定论未来的走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遇到合适的时机，再四两拨千斤，改变历史上的悲剧结局。
“对了。”想完这些，陈洛抬起头恍然问道，“你不是还有另外一个担忧的事情吗？还没和我说的。”
要知道卫青自言是有两件烦心事。
现在第一件事情基本得以解决，那么顺延下去，继续开解，直接把卫青的第二件烦心事也给顺利解决掉。
顿时，卫青低下头去，有些支吾。
陈洛见状，心头一跳，生起了不详的预感。
对方担忧的第一件事情，确实棘手。
将目光放长远些，它甚至牵涉到立后、立储，以及后续匈奴的战事，可谓错综复杂。
而卫青依旧选择直接告诉自己，没有隐瞒。
可他担忧的第二件事情，却一副不想直说的模样……
这严重程度，岂不是要捅破天了？
深吸一口气，陈洛以退为进地轻声道：“若是此事令你为难，今日不必告诉我，只是你回去想好相应的解决办法，莫要乱了心思。”
“没。”卫青咬了咬牙，抬头直言，“伯玉兄，我看中了陈氏的一位女子。”
陈洛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接着他顿时恍然。
难怪你不好意思直说，原来是这种事情啊。
没想到我把你当朋友，你居然想当我曾孙女婿？
呸，下贱！
默默内心吐槽完之后，陈洛笑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慕少艾并非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何况卫青相貌堂堂，谁家女子见了不迷糊。”
“可我这身份……”卫青仍旧低着头。
在外面做事的时候，他并不觉得低人一等，毕竟自己能力没有逊色于谁。
那些王侯公卿在赈灾之时，亦有不少素食餐位之辈，比起兢兢业业的自己，他们才应该感到羞愧。
只是见着心上人，偏偏低微的身份就成了自己心头一根刺。
哪怕上去搭话，卫青亦害怕被对方拒绝嘲弄。
虽说以陈氏子弟的涵养，肯定不至于以身份地位取人，但暗恋时畏首畏尾的情绪，却又显得那般真实。
见状，陈洛揉了揉下巴，低头思索起来。
话说自己现在是不是自动代入到“军师”的角色了。
好家伙，以后我岂不是可以自称“卫青帐下第一军师”？
别问什么军师，恋爱军师亦是军师！
根据卫青现在的表现，他最缺乏的就是自信，故而不能说出打击的话语。
于是陈洛安慰道：“你喜欢上陈氏的哪位了？我到时候去东升那旁敲侧击一番，帮你打探打探消息。
要知道当下的身份并不代表鸿沟，高祖当年去高皇后家参加宴席，不也是空口许诺贺礼万钱嘛。
何况我相信你的能力。
当下虽然默默无闻，但用不着五年，便可扶摇直上，让大汉知晓你的名声。
到了那个时候，谁还敢说你迎娶陈氏贵女，地位不与之相匹？”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语调激昂，甚至连刘邦当年的“黑历史”都搬了出来。
换成定力稍差者，估计现在就被煽动起来，准备发起冲锋的号角了。
哪怕以卫青的稳重，亦是眼中燃起希望。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说道：“我那些日子在阳夏侯府边上住着，常常见一名身穿深绿缀荷上衣，浅棕纯色襦裙，头戴银制小钗，腰间配着玉环的女子，我见过几次，偶有交谈，只知道旁人唤她小名，叫作阿娇。”
闻言，陈洛开始还想调侃卫青，说他这观察得挺仔细，连人家的穿着佩饰都记得清楚，待听到后面，差点闪了腰。
这特么，历史修正力出bug辣？
按照系统的标准，在世界线偏差不大的情况下，那些青史留名的人物依旧存在，只不过偶尔会出现偏差，比方陈洛之前还思考过，刘彻的青梅竹马为何消失不见，但不影响大局，索性就不再多想。
结果陈阿娇生到阳夏陈氏，结果没有成为皇后，反倒被卫青相中……
什么三流网文小说的剧情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