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郭解欣慰地应声,“其实小序已经和我述说了你的构想,很大胆,不知伯玉你还有什么补充吗?”
“造势”二字听起来简单,但落实到具体执行上,远不如表面那般轻松。
普通人呼朋唤友,至多找来二三十人,连聚众的规模都算不上,任由一地的县尉带着差役便能够轻松解决。
这也是古代地方宗族势力拥有深厚生存土壤的原因。
要知道除了家中有权势滔天之辈,让外人不敢得罪,家中人丁稀少的普通百姓,对于官府和地痞,那是没有抗压能力。
而且你这一辈里有人走到了高位,可以庇护家庭,难道代代都有人出息吗?
因此宗族的存在,便显得合理。
地方上的宗族内沾亲带故,往往数百人到上千人不等。
这样一批人存在地方,算得上相当庞大的势力,官府寻常时候为了维护稳定,绝对不敢针对他们这样的群体,因此部分孤儿寡母、势单力薄的家庭,便可以依托他们较好地存续下去。
而且宗族每一代有几十上百人,单从成材率来看,要比小家小户一代六七个人出现璞玉的机会更大。
但地方上的宗族想要造势,一般也就拉出来三五百人。
这样的规模闹起来,地方上的县衙是压不住的,所以县令往往会选择妥协。
不过放大到郡一级别,三五百人没有兵甲的话,绝对入不了眼,真要严肃处理的话,轻轻松松就可以镇压下去。
而他们现在要对付的乃是刘端,一方诸侯。
陈洛揉了揉下巴,条理清晰道:“郭公,您可以……嗯,调动多少百姓,配合这次计划?”
本来想说煽动,可他们显然站在正义的一方,用调动比较合适。
不过他没有过度纠结语句上的细枝末节。
现在自己心里已经有了较为完备的计划,根据实际情况,随时可以进行调整。
哪怕郭解只能调动千把人来配合,陈洛一样有办法,只不过效果会粗暴些,没有那么圆润。
想了想,郭解开口回答,“在关中这边,我可以找来一两千人,而在雒阳及三河地区,我可以找来四五千人,至于齐地那边嘛,大概取关中和三河地区的中间值吧。”
不要小觑了墨家的影响力。
墨家弟子深耕基层,长期推广农具和进行教学,地方上很多百姓两三代人都受到过墨家的帮助。
故而他们看见了实打实的恩惠,于是凝聚成了一批信徒。
这些人虽然没有正式加入墨家,但对于墨家弟子的合理要求,都会尽最大的可能去满足。
当然,墨家弟子基本不会向普通百姓索取什么。
他们靠着商队进行贸易,便可以自给自足,何况墨家弟子的吃穿用度非常简单。
只不过在百姓中有个好名声,倒非坏事。
如果让一名大汉百姓在两件同类商品中作出选择,那他肯定会选择和墨家有所关联的那件,因为“墨家出品,必属精品”的观念,已经潜移默化地深入人心。
而郭解作为墨家四位话事人之一,而且实际权力仅次于太康侯陈鲁,借助影响力去调动三五千百姓,完全不成问题。
“三千人左右嘛。”陈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是够用了。”
顿了顿,他低声讲出了自己的计划。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郭解的面色愈发精彩。
而李序望向陈洛的目光中多出了几分诧异。
没想到伱小子心真黑啊!
小半个时辰过去,郭解赞叹道:“伯玉的计划完备无缺啊,将像是穿着厚厚的衣裳去用桶子扣住屋檐下的蜂窝,没有丝毫疏漏,以致于我没有任何想要提出的意见。”
“我也这么觉得的。”李序补充道,稍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于是郭解最终拍板:“我这就去写信,开始推动伯玉你的计划。”
……
楚地,阳夏。
一座华贵却又低调的府邸矗立于城市中央,墨色的院墙维护得极好,上面覆盖了一层墨家新研发出来的琉璃瓦,但除此之外,总体的装饰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若没有府邸门口面容严肃、披甲戒备的士卒存在的话,恐怕谁都不会觉得它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只要看到它悬挂的牌匾,就无人再敢小瞧。
哪怕郡守上门拜谒,亦会带着谦卑地神色,对着那块先帝御赐的牌匾恭敬行礼。
此处便是阳夏侯府。
今日,侯府罕见地将正门与侧门全部打开,而且还有仆从扫街相迎,这属于往常诸侯前来拜访才有的待遇。
不过见到停在侯府前面的那辆马车,路上的行人倒是收起了好奇。
原来是太康侯回府,这倒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侯府内。
陈鲁见到前来相迎的大侄儿,还礼道:“仁约不必多礼,这次我没有提前几天打招呼,就匆匆赶回来,倒让你们显得仓促了。”
“叔父哪里的话,阳夏一直是您的家,您可以随时回来,没有提前招呼的必要,倒是小侄没有安排妥当的话,是小侄的问题。”陈谦摇了摇头,接着上前一步,“我扶着您走吧,您看中午想吃些什么,小侄去安排。”
“好啊。”陈鲁欣慰笑笑,“不过我这次特地回来,是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来找你父亲商议,午食就先不急。”
“嗯?好。”陈谦略带疑惑,但没有多问。
如果真是寻常事宜,那陈鲁完全没有必要从太康过来,亲自跑这么一趟。
而自己作为阳夏侯府的代家主,在阿父和叔父讨论完后,同样可以知道是什么事情。
他搀扶着陈鲁穿过前院大门,接着走过数道回廊,来到了陈直的房门前。
“阿鲁,你来了啊。”
“是啊,有些事情需要找兄长你商议。”陈鲁应声,接着又吐出一口气,“顺带来看望你。”
“那就不打扰您和阿父的聊天了,我去让仆从送两杯清茶过来。”陈谦在扶陈鲁坐下之后,接着告退。
从卧榻上扶正坐好的陈直,挥了挥手说:“去吧,我那杯茶要淡点儿。”待到陈谦离开房间,他再眯着眼望向陈鲁,“你这次专程赶过来,应该事情不小吧?对了,最近眼睛如何?”
陈鲁叹了口气,“又差了些,读书基本看不清字喽,更别提做工了,我这手倒还稳,但眼睛看不见具体的位置,容易毁掉器物。”
“罢了,你从五岁开始,琢磨一辈子工艺了,现在老了,也该休息了。”陈直安慰一句,接着有些感慨,“反倒是我连下床走路都颇为艰难,不像你还能从太康一路坐马车颠簸过来。真不知道阿父和我岳父当年怎么能在这个年纪还骑马出征的。”
“是啊。”陈鲁无奈附和,“我一直以为阿父属于文臣,现在想想,古今哪有阿父那样彪悍的文臣啊。”
两位老人一开始怀旧,话题便刹不住,反倒有些忘了正事。
直到仆从将清茶端进屋内,陈鲁方才回过神道:“阿兄,我这次过来找你,主要是为了两件事情。”
“墨家的事吧?”陈直笑着猜测。
“一件墨家的事情,另外一件,则是和阿父留下的遗嘱有关。”
“遗嘱有关……”陈直神色顿时郑重起来,“你是说大伯的血脉找到了?”
阿父当年留下的遗嘱内容,主要解决的是分配问题,没有什么疑难。
但其中有两千户赋税一直由自己代管,实际上说是找到大伯陈淮的后代,再交由他们。
当初上书给孝景帝的时候,批准同意了这样的行为。
唯一的问题是大伯陈淮的后代未曾找见,让这个条款迟迟未能生效。
原本陈直以为它只能成为阿父的遗憾,没想到在自己垂垂老矣的年纪,突然出现了新的变化。
“没错。”陈鲁点头,顿了一顿,接着缓缓开口,“说实话,我也觉得非常神奇,这事是翁伯写信告诉我的,具体情况是他在长安遇见一名少年,发现对方的样貌与阿父极为相似,问询对方家世,发现是秦末从楚地逃难去往荆地,后来又转居蜀郡,还有……”
按照儿子代念给自己听的记忆,他复述了个八九不离十,然后把郭解的那封信拿了出来,递给兄长。
“机缘巧合啊。”听弟弟描述一遍,又自己看了一遍信件,陈直只觉得世事神奇,“可否将那位少年请到阳夏来验证一番?如果情况属实的话,那我代管的那两千户,倒可以安稳交出去了。”
两千户放在汉初的时候,可能没有那么显眼。
但整个文帝朝和景帝朝加起来,分封的彻侯都没有二十人,冒出来一位两千户的彻侯,算得上非常扎眼了。
而且不能排除有人做局,看着自己成了老家伙,想要前来冒领这两千户。
因此让那人前来阳夏,由他和弟弟通过阿父留下的方式进行考察,最为稳妥。
陈鲁摇头说:“短时间内恐怕不行。”
“为何?那人莫非心虚了?”陈直皱眉,他的猜测抱有较大的恶意,但并非没有道理。
换成普通人知道自己可能继承两千户的侯位,早就屁颠屁颠地就过来了,怎么可能会拖拖拉拉?
除非心里有鬼。
何况认祖归宗的对象,乃是阳夏陈氏,完全不用担心遭遇陷阱和骗局。
关于这点,陈直非常自信。
他们阳夏陈氏声名在外,而且几乎全是美名,“值得信赖”的标签,基本就打在陈氏子弟的脑门上。
当然,想要做到这般,其实并不简单。
阿父留下来的赫赫声名,会随着时间渐渐流逝,而且家族中若有子弟犯错,更是会将声誉大量损耗。
故而这些年里,自己经营家族,可谓如履薄冰。
比方家族中有后辈想要出仕,寻求家族举荐,陈直不会因为血缘关系,便无脑答应要求。
恰恰相反。
他会对那些子弟进行严苛的全方位考察,若是对方达不到自己的标准,陈直便会直截了当地回绝举荐的请求,并且建议对方留在家族内部,负责管理阳夏的事务,先行锻炼一段时间。
毕竟家族子弟在出仕之后,代表的就是整个阳夏。
陈直对于家族子弟的品行颇有信心,知道他们为官期间不会贪腐,亦有底气拒绝与那些奸佞之辈同流合污。
做到这些,可谓清廉正直,当然称得上是清官。
但为官一方,同样需要能够造福当地百姓的好官。
没有足够能力的家族子弟做不出令人心服的功绩,反倒会辜负世人对阳夏陈氏的期待。
阿父立下的功业,令天下为之倾倒,世人对陈氏的要求自然是水涨船高。
一般官员在任期上干两三件实事,便会赢得百姓传颂,但换作陈氏子弟,百姓则会觉得理所应当。
这样的“双标”,源于他们对阳夏陈氏的信赖与景仰。
对于陈直来说,这是压力,亦是他管理家族的动力。
大汉立国之初,酂地萧氏的名望难道比阳夏陈氏要低吗?
文景二朝之时,绛地周氏的影响力莫非比阳夏陈氏逊色吗?
当然不会。
但二代酂侯萧禄靠着父辈留下来的余荫,最后坐到了九卿高位,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功绩。
因此萧何遗留下来的圣眷,在他身上消磨了大半。
反观阿父的行为,因为自己这个长子需要操心家族内部,阿弟又无心政治,于是他们都未去长安为官。
虽说这会降低阳夏陈氏在朝堂中心的影响力,但却不会因为庸碌之辈而损耗名望。
至于绛地周氏,兴盛发达的时间同样很长。
周勃周亚夫父子,都在时局关键期,发挥了独特的作用,故而在朝堂上拥有较为超然的地位。
但因为武将出身的缘故,他们本身对政治风向并不敏感,而且鲜少约束族人嚣张的行为。
在陈直看来,完全属于保证家族延续的反面例子。
见兄长思绪万千,陈鲁默默苦笑,“阿兄你真想多了,对方还真有正事要办,而且这正事啊,就是我来找你说的第二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