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因城域建于淮水之南,故有此名。
千百年来,它都是一座安宁而又富有生活气息的小城。
淮水分流出来的小河肥沃了两岸,农夫从中取水灌溉田地,而渔民驶着一叶小舟,撒网下去,往往满满当当都是鳜鱼、鲤鱼和青鱼,极少空手而归,若是捞起了几尾鲈鱼,那就可以进城卖与贵人,换来好几日的口食。
靠水吃水,这里百姓活得一向安逸。
而五十年多前,淮阴出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这块地方便成了对方的封地。
不过淮阴改县为侯国后,并没有出现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韩信前十来年里,基本上一直待在长安,除了指派官吏来征收赋税外,淮阴的百姓都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等到韩信辞官就国,依然处于长期隐身的状态。
在治理封地方面,他的方案与大汉国策一脉相承,主打个“无为而治”,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想犯错。
淮阴百姓倒是对此津津乐道。
他们生活的环境本来就颇为优良,只要统治者不像秦朝那时,征发过重的徭役影响生产,哪怕淮阴这带遇到灾年,家家户户勉强也能活得下去。
于是淮阴侯的“不作为”,即是一种有作为。
此时此刻。
广受淮阴百姓爱戴的韩信,正面色极度平静地端坐在一间静室之内。
一缕清浅的阳光从胸口缓缓跃上了脸颊,他依旧纹丝不动。
“笃笃笃。”
手指关节叩击在木板上的敲击声从身后传来。
韩信眼睑微抬,嘶哑着应道:“饭食放在门口吧。”
“岳丈,是我。”随着嘎吱轻响,陈鲁走进屋内。
韩信没有说话,只缓缓叹了口气。
“岳丈,我听外面的仆从说,您在这枯坐一日了……”陈鲁语气犹豫,小心翼翼说,“您还是得注意身子啊,想必我阿父也是不想见您这副模样的。”
自己从小嘴笨,大多时候都是附和着说上一句“阿父有道理”或者“阿兄说得对”。
因此韩家的那些后辈找他来劝劝韩信,陈鲁想了老半天,方才想出这么几句。
韩信并未转过身,稍稍抬起头说:“我是真想不明白啊。”
“您想不明白什么?”陈鲁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有些发懵。
想了想,韩信转过身来。
近一日枯坐,未曾合眼,他的眼角刻着几分疲倦。
“嗯……先拿些茶水来,我慢慢说。”
“好嘞,好嘞。”陈鲁连忙答道,起身小跑着去外面呼唤仆从。
岳丈终于主动提出要吃些东西了。
前几餐饭放在房间门口,韩信基本上没有动过,只有一小碗粥被端进去喝了小半。
过了一小会,陈鲁左手端着杯茶水,右手拎着点心,小步快走地再度回到屋内。
他放在韩信身边的案牍上,恭敬道:“岳丈请用。”
细嚼慢咽地吃了半刻钟,韩信再饮下一小口茶水,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瞬间恢复了不少。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缓缓开口:“我和你阿父相识了超过五十年,彼此之间可谓非常了解。
你阿父聪明、谨慎,如果一件事情没有八、九成以上的把握,那他是绝对不会选择冒险的。
而这次荆国谋反,他率领万余人深入敌后,其实不太像你阿父以前的风格。”
说这些话的时候,韩信的眼中略带着几分疑惑。
他不懂陈洛孤军奋战,背后蕴含着多少多少政治意义,自己单从军略上来进行分析,觉得这是与陈洛曾经的战术风格相悖。
“现在讲这些话没有什么意义了。”摇了摇头,韩信放弃马后炮,不再在这方面继续纠结。
他转移话题说:“这一日里,我之所以单独待在屋内,是为了静心。”
“您这是……准备亲自率军出征。”陈鲁面露惊诧,准备劝阻。
阿父刚刚在战场上牺牲,这已经是令自己极度悲伤的事情了,岳丈如果也出现什么意外,那两家老人皆离开的伤痛,他和妻子承担不起啊。
韩信摆了摆手说:“现在从淮阴征兵,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淮阴能筹备出的军马,顶多七千,面对荆国的那些逆贼,仅算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顿了顿,他端起边上的茶水抿了一小口,如同喃喃自语道:“我之所以静心,主要是思考了两件事情。
第一个阶段,我在后悔。
一直在想,若是我随伱阿父同去,那么情况会不会改变呢?
从目前得知的情报中,我研究了江宁大致的行军路线。
他在劫烧完荆军运粮队伍后,待在舒城的荆军主力完全是没有反应过来的。
在那段时间内,你阿父率军往东南走,脱离敌军的控制范围,去往宛陵城那边,完全可以脱身离开。
如果你阿父想要激进一些,那他可以率军南下,跨过大江,进入荆军新占不久的豫章郡,袭击防备薄弱的县城,获取粮草和补充兵员。
这恐怕会令那些逆贼相当头疼。
我跟在江宁边上,应该会劝说他这么做吧。”
如果陈洛听到韩信这番话,大概只能苦笑。
这样的计划可行吗?
理论上可行。
但如果执行者的名字不叫韩信,那么这个计划恐怕也就只能说是理论上可行了。
陈洛率军击败数支前来围剿的荆军,且屡次从包围圈中逃脱,如果不是田禄伯动用了骑兵和战车兵进行追击,他还能再继续周旋。
这样的成就,已经可以称得上非常耀眼。
而韩信想做的事情,至少得开个“全图挂”才能做到。
一旁地陈鲁揉了揉下巴,没有表态。
自己岳丈嘴里简简单单的事情,大概是九成九的将领终其一生都摸不到的上限。
何况岳丈在说刚才那番话的时候,并未说过它们执行起来会很简单。
想到这,他先在脑海里简单地描绘出韩信计划里的行军路线图。
因为和墨家商队接触不少的缘故,他算是这个时代里,对汉代疆域了解较深的那一批人了。
片刻后,陈鲁沉默了。
他干咳一声说:“这些遗憾亦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了,岳丈你不是还思考了第二个问题吗?我们继续说这个吧。”
“好。”韩信有些唏嘘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他的目光渐渐沉静下去,变得阴冷无情,透出狠厉。
陈鲁最先察觉到这点变化,双手下意识握拳。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岳丈话虽然不多,但一直待人和善。
不过阿父私底下说到过,岳丈在日常生活里的行为,和在带兵打仗期间的表现,截然不同。
他曾经为此感到懊悔,没能见过岳丈身为大将军,统御千军万马的威风。
陈鲁现在觉得,自己岳丈还是寻常那般模样更显亲切。
韩信沉声道:“我思考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在想怎么尽快尽早的摁死刘濞他们。
听说刘濞征召了近二十万士卒,再加上长沙国的军马,应该是有二十三、二十四万人。
呵,当年我率军北上抵御匈奴的时候,都未曾带出过这么多的兵马,他这为了谋反,倒是会滥用民力。
这刘濞曾经在我帐下,看来也没学走几分本事。
至少他不懂打仗也不是人多就行。
荆军和长沙军这二十多万士卒里,经过专门训练的,应该没超过三成,余者不过是乌合之众。
想要将这些人打崩,那楚王最擅长不过。
阿鲁,你知道楚王这次征召了多少士卒,前去征讨刘濞吗?”
听到提问,陈鲁反应不慢,马上回道:“前些时日兄长给我写了封信,项伯伯在楚地征召了五万军马,粮草筹备出了些状况,所以行军较慢。”
“五万人……”韩信揉了揉太阳穴,“要是他仍有年轻时候七成能力,那就够用了。”
陈鲁挤出个笑容,但不敢附和。
老年兵仙评价暮年霸王,不代表自己这个“小匠人”可以插话。
想了想,韩信说道:“我等下会给楚王写一份详细的作战方案,到时候阿鲁你替我送过去。”
“唯……就是您是否要先休息一阵?”陈鲁答应后,不免有些担忧地问道。
韩信笑笑说:“这又不是什么耗费心力的事,你过一个半时辰来取吧。”
这话恐怕也就您敢这么说了吧。
陈鲁在内心默默吐槽一句,接着将案牍上的茶水和盘子收好,退出了房间。
一个半时辰过去。
按照和韩信约定好的时间,他再度来到屋内,看到案牍上堆满了帛书。
见陈鲁进来,韩信揉了揉眉心说:“案牍上的这些都是,我按顺序专门标了序号,不会弄混,你给楚王带过去吧。”
“好……”陈鲁咂舌道。
他将案牍上的帛书拿起,简单地翻看了几眼。
这沓厚厚的帛书,主要是由一幅幅的地图构成。
但这些地图并非单纯的地形图或者行政规划图,它们上面画出了详细到极点的行路路线,边上甚至配备了文字描述。
这是直接将平乱攻略给出来了啊!
地图上的文字描述堪称保姆级教学,点明了哪些地方需要小心埋伏,哪些地方适合大军扎营,每日行军多久最为适合……
陈鲁看完之后,甚至觉得换成自己前去领兵,指不定都行。
故而这些地图的分量,他心里自然明白。
将那些地图小心翼翼地收拾好,陈鲁向韩信辞行。
等离开淮阴侯府,他是一刻不敢耽搁,带上侍卫,披星戴月地赶往楚军驻地。
……
待陈鲁离开,屋内又重新变得静悄悄的。
阳光缓慢地在窗沿上爬行,颜色渐渐深了下去。
韩信就保持着一个姿势,安静地坐着,动也不动。
过了好久,他终于抬起头来,打开了案牍边上的匣子,从中取出了一册书稿。
“江宁,我对这版兵书是最为满意的,可惜了,就差半卷写完啊。”韩信晃了晃脑袋,似乎可以闻见藏在纸间的淡淡墨香。
自己身居将位的时间,说到底也就十来年,但攥写兵书有多少年了?
四十三年?
四十五年?
还是四十七年了?
说实话,他有些记不太清了。
但是从当年陈洛提出请求,说想要一本兵书开始,自己这些年孜孜不倦地写下了超过一百万字,在纸张没有发明前,光是作为废稿的竹简,就堆满了整整两个库房。
因此写兵书这事,可谓是贯穿了他大半的人生。
或许他后面这几十年里一直这么做,不再是为了曾经对陈洛的承诺,而是变成了一种习惯,可现在韩信觉得继续将兵书写下去,没有了动力。
他拿着这册书稿,走到屋外,然后唤来侍从,吩咐其生一盆火,然后再弄过来。
“撕拉。”望着跳动的橘色火苗,韩信将手中的书稿轻轻撕下一页,投入火中。
江宁,你没有机会在生前看到最后这册《淮阴兵法》,那我只好将它烧过去,希望你能在另外的世界读到。
嗯……只是到了那边,自己写的这些兵书是否还有价值呢?
毕竟魂魄重归天地,去往新的居所,那儿应该是片净土,不用再打打杀杀了吧。
韩信半闭着眼,叹了口气。
自己仅在行军打仗上有几分本事,其他什么人情世故、经商治学,那是一窍不通。
如果没有遇到江宁,那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表现出相应的能力后,他大概仍旧会被刘邦任命为大将军,南征北战之后,凭借功勋得到不俗的封赏。
可得到封赏困难,想要将它们变成可以传承给子孙后代的基业,那更加困难。
大汉最初封赏的那些诸侯王,已经除国半数,五千户以下的彻侯,十不存五六。
韩信觉得自己若是没有陈洛指点,在朝堂上必然莽莽撞撞,口无遮拦。
那个时候,伍子胥、文种就是前车之鉴,自己落得的下场不会比他们好上多少。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方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思绪万千,韩信撕书透入火中焚烧的动作却未停下。
雪白的纸张翻飞蜷曲,最终变成墨色的蝴蝶升入空中,翩翩舞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