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早朝的群臣按照次序排列成两队,鱼贯而入。
若是往常,他们在等待的时候,一般会与同僚就早朝上奏的内容进行交流,避免出现某些意外。
比方说前些日子两人商量好一件事情,决定联名上奏,结果事到临头,一方因为某些原因,决定变卦。
说实话,这样的事情不算罕见。
因此在正式上奏前询问对方的想法,如果对方没打算结下死仇的同时,丢掉自己的政治信誉,那必然不会在短短一两刻钟内,当众出尔反尔。
但现在的大殿内寂静无声。
朝臣们一个个面容肃穆,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他们知道今天要宣布的事情,不用提前经过任何商议,只有唯一的选择!
“啪嗒嗒嗒。”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外面雨滴敲击重檐和青石板台阶的声音。
真安静啊。
不少人心头莫名地冒出来这样的想法。
当下殿内的气氛并不压抑,空气中却弥漫着淡淡的悲伤,像怆然落泪的舞姬在吟颂一曲哀婉的楚歌,含糊不清的腔调里蕴含着无尽的怀念。
“陛下至,诸臣相迎!”呼者打破了大殿内的沉寂。
只是往日声音洪亮的喊声,今日倒是压下去了几分,显得没有那么振奋。
显然,呼者也了解时局,知道什么时候该调整自己的行为。
听到指示,群臣恭敬行礼。
片刻后,刘启走下龙辇,缓缓坐在上首位置,俯瞰着扫视众人。
“阳夏侯的事情,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吧?”他想要平静地述说,结果声音仍略带颤抖,“朕很痛心啊!”
刘启此时的表现并非是装出来的。
他长在深宫内,平时学习信奉的乃是帝王心术。
而帝王心术中最为核心的点,就在于不要完全相信某一位臣子。
长期以来,刘启践行得很好。
哪怕对最为亲近的晁错,自己都提防了不止一手。
当今朝堂中存在着不少派系,即是他暗中推波助澜分出来的。
不然刘启登基不到两年,为何能独揽大权,在朝堂上毫无阻力地推动削藩之事?
要知道文帝拥有这般权势,得等到登基近五年的时候了。
当然,这也有朝局不同的原因。
刘恒当初的对手是开国的功臣派,想从那些老狐狸手里拿得权力,需要小心翼翼地试探,再反复拉扯斗争。
相比起来,刘启要幸福得多。
他登基之后,朝堂上没有威望和影响力过高的臣子,原本唯一可能的存在,是在他登基之前骤然逝去的丞相贾谊。
不过刘启利用帝王心术整合朝堂,并的确吃到了甜头。
可此时此刻,他的价值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按照刘启一贯的想法,臣子应该用“名”“利”“权”去驱动,他们才会供自己这个皇帝驱使。
故而陈留太守以及颍川太守的文书送来,说阳夏侯在乡里招募士卒,前去对抗叛贼。
刘启不以为意。
在他看来,陈洛沽名钓誉,只是想要作秀罢了。
你带着三五千人,哪怕再加上汝阴侯那些人,不过万余士卒。
难道真能顶什么用不成?
在近二十万的逆贼大军前,无异于螳臂挡车。
但自己依旧选择在朝堂上作出了表彰,表示在平乱之后,要对阳夏侯进行封赏。
哪怕陈洛是作秀,那也是第一个站出来作秀的。
现在大汉地方上缺乏士气。
自己对阳夏侯进行嘉奖,能够带动部分郡守和彻侯同样这么做的话,可以为周亚夫正式出兵争取不少的时间。
之前他和晁错在筹备军粮的时候闲聊,亦是提到了这件事。
他们没期望陈洛带着那一万多人可以取得什么辉煌的战果,但陈洛出兵的象征意义,显然更加重要。
毕竟阳夏侯的威望不低,有他领头的话,豪杰壮士就不会去帮助逆贼,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这对叛军是一种抑制。
但晁错想错了,自己也想错了,甚至说天下大部分人都想错了!
他们没想到陈洛是真心前去平乱。
在刘启的预估中,阳夏侯前去作秀,那应该是找一座坚固且不重要的城池,并且带着充足的粮食在其中驻守。
这么做的话,危险系数极低。
毕竟叛军不会花费重军去攻打守备充足,又不处于战略要冲的地方。
等到叛乱平息,那他的行为将得到所有人的称赞。
孤军守城,这听起来多么艰辛与伟大啊。
而自己同样需要对这般行为作出封赏。
毕竟阳夏侯的行为若是没有得到嘉奖,那大汉以后再遇到危难,还会有其他彻侯愿意站出来吗?
他们会想起曾经孤军守城的阳夏侯,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封赏。
自己只要稍加封赏,到时候阳夏侯国拥有的户数指不定得突破两万。
考虑到这种情况,刘启觉得陈鲁心计极深,满是忌惮。
可事情的发展与他想象当中的完全不一样。
阳夏侯率领一万士卒,深入敌人腹地,劫烧粮草,袭击城池,屡败荆军,最后在重重合围下,力战而亡!
沽名钓誉之辈,敢这么做吗?会这么做吗?
当这则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刘启整个人都处于难以置信的状态。
他没有想到阳夏侯年逾七十,居然会如此血勇。
这份情谊,自己无法还给那位仅见过数面的老者,只能保证对方的身后名,以及多多补偿他的后人了。
加封、身后名、顶尖谥号,一个都不能少!荒唐!
难道陈洛对大汉呕心沥血,付出如此,他的后人会出什么问题吗?
谁要是敢跳出来反对,自己反倒要怀疑那人是什么居心,想要挑拨离间,让朕寒了大汉忠良的心!
刘启长叹一口气:“诸位,阳夏侯为大汉如此,我们不能薄待他啊,你们有什么建议,尽管提出来吧。”
群臣都怀有万千想法,不过他们还是先看向了晁错。
阳夏侯的功绩实在太重,在陛下没有给出评价的总基调前,自己贸然发言,无论说的内容如何,都会显得唐突。
而晁错的态度,能够代表部分陛下的意思,即可作为参考标准。
“禀陛下,臣以为……”晁错悠悠站起,“阳夏侯为国而战,不幸被逆贼所害,应让周将军出征时,不仅以平逆的名义,还能加上为阳夏侯复仇的旗号。”
晁错所说的规格,已经相当之高。
要知道平定诸侯叛乱,本身代表的是维护大汉的尊严,维护天下的安稳,现在加上一个为阳夏侯复仇,足以说明将陈洛抬到了非常高的地位。
但偏偏殿内无人觉得不妥。
“可。”刘启微微颔首,“但还不够,阳夏侯这般品格与行为,应该值得大汉的官吏和彻侯们学习,人人皆如阳夏侯这般的话,那这逆贼的叛乱被镇压下去,指日可待,故而朕会下诏,让天下官吏为之举哀。”
“轰隆隆!”
殿外雨幕中响起一声炸雷,而殿内群臣心头亦是响起一声炸雷。
哪怕是诸侯王薨逝,亦只会在他们的封国内举国哀悼。
上一个让天下人哀悼的对象,乃是孝文帝刘恒。
上上个让天下人哀悼的对象,那得追溯到孝惠帝刘盈。
虽说刘启的意思是让天下官吏为之举哀,百姓不用像皇帝驾崩的时候戴孝,但从实际的影响力来论,其实差距并不算大。
大汉的臣子有此哀荣者,唯阳夏一人耳!
甚至往上追溯千年,恐怕仅周公享受过这般待遇吧。
“咕噜。”殿内顿时传出一阵朝臣吞咽口水的细微声音。
他们羡慕得紧。
生前位至万人之上,死后名穿千秋之久。
人活到这个份上,可谓是十全十美了。
但陈洛属于机缘巧合,才能拥有这般待遇,享有顶级哀荣。
当下大汉七国叛乱未歇,刘启需要提振军队士气,增强百信信心。
陈洛的出现又恰到好处,而且身份和行为完全配得上天下官吏举哀。
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朝臣无人反对这个决定。
“诸位可还有其他事要奏?”刘启发问。
虽说今日早朝主要是为了讨论关于陈洛的事情,但真有其他事务需要进行处理,自己还是不能不管的。
御史中丞起身汇报:“禀王上,楚王上书,请求征兵平乱。”
“好,传朕旨意,同意楚王出兵。”刘启揉了揉下巴,感慨说,“大汉有忠良啊。”
这事亦让自己觉得意外。
没想到数位刘氏诸侯王起兵叛乱,想要维护天下安宁的,反倒是彻侯与异姓诸侯王。
陈洛和项羽雪中送炭的行为,让刘启不免有些感动。
七国叛乱,不仅是自己登基以后面临的最大危机,哪怕放在大汉立国的五十年里,危急程度同样排得到前三。
待到处理完琐事,刘启揉了揉眉心。
“接下来,该给阳夏侯上谥号了啊,你们有什么建议?”他沉声问询,这是最让他头疼的一个事情。
按照陈洛生平的功绩来看,给他上“文”这个谥号,那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按照史官的记录,陈洛在亡秦灭楚的阶段,基本是在军中担任文职,而且在平定天下之后,担任的御史大夫、丞相以及代国国相,以及制定仪礼、治理国家,都是属于文臣的范畴。
偏偏陈洛临终前的最后一舞,是壮烈的牺牲在了平定逆贼的战场上。
那么“文”这个谥号中的经天纬地、道德博闻、能定典礼、博闻多见,似乎就没有那么合适。
当刘启抛出这个问题之后,大部分人提议上谥为“文”,但想着阳夏侯力战而亡的事情,又心生犹豫。
可上“武”这个谥号,也不合适啊。
众人纠结之时,晁错起身说:“禀陛下,既然单字谥号无法概括阳夏侯的功绩,那么为何不给他上双字,来作为谥号呢?”
当即是有人反驳说:“晁大夫,在礼法中,单字谥号要贵于双字谥号的,这点道理您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晁错摇了摇头道:“那是寻常情况,但阳夏侯上双字谥号,是为了完整概括他的功绩,难道谁会因为阳夏侯用了双字谥号,就觉得他比别人低了一等吗?
那该是何等鄙陋之人,才会生出的想法啊。”
这个反驳让原本不满的群臣哑口无言。
是啊,阳夏事迹必然流传千古,后人不会因为谥号而降低对他的评价。
何况今日朝堂上的对话有史官记录,阳夏侯采用双字谥号的理由会载入史书,更不用担心后人会曲解意思。
听到晁错的提议,刘启亦是来了兴趣。
于是他轻轻点头道:“晁大夫,伱接着说。假使给阳夏侯上双字谥号的话,除了‘文’之外的另一个字该用什么?”
沉吟片刻,晁错震声答道:“忧国忘死曰贞,不隐无屈曰贞。臣提议给阳夏侯上谥号为‘文贞’。”
“文贞,文贞。”刘启默念几句,当即拍板说道,“好,好,文贞好。”
他站起身来,传下旨意:“阳夏侯陈洛,因单谥难以全其功,故上双谥号为‘文贞’,即阳夏文贞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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溢法制度与历史紧密结合的,总结一个人一生功绩的,所以讨论起某个历史人物的谥号,需要与当时的时代背景相结合。
但在文臣的谥号中,“文贞”毫无疑义地排在首位,是天下文人最梦寐以求的谥号。
但它授予的要求非常严苛,统治者往往会按照历史上首位获得“文贞”谥号的人物陈洛作为标注,来进行评判,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是必然要求,而需要取得一定的战功则是隐性条件,只有达成了两方面的条件,方才有机会在死后谥号为“文贞”。
历朝历代能获得该谥号的臣子,寥寥无几,文臣出身的封疆大吏,在地方上有镇压叛乱,清剿匪盗的成就,甚至才有机会在死后得到提议谥为“文贞”,而且通过概率极低。
故而史书上载有“文贞难求,文忠为先”之言。——《古代官员谥号研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