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夏侯府内。
信使在侍从的带领下,穿过回廊与庭院。
他轻声赞道:“阳夏侯真是雅致,而且府邸内的布置比起长安新起势的那些权贵来说,真是低调了太多,颇有先帝遗风。”
要是自己坐拥万户赋税,那家里肯定是怎么奢侈怎么来,黄金美玉全部用上,再弄些怪石珊瑚树来进行装点,让外人一眼就能看出阔绰。
在这名使者身前带路的侍从笑笑,温和地回应道:“我们主君常说,人生在世该享受多少都是有额度的,饮食餐餐至多两斗米、三两肉、半斤酒,睡觉一晚横竖不过三尺宽。
因此他对身外之物并没有那么在乎。”
那名使者若有所失地点了点头,又疑惑地问上一句:“那敢问阳夏侯的两位公子也这么想,没有什么意见吗?”
要知道长安城内老一辈低调谦逊,小一辈败家惹祸的事例,他可是见过不少。
就比方说前不久被任命为平乱负责人的周亚夫将军,他的兄长就是典型的败家子,在老太尉病逝后惹了不少乱子,若不是先帝愿意留几分面子,绛侯府恐怕就给他败光了。
不过倒也是了兄长的对比,周亚夫方才有出头的机会,不然他作为次子,怎么可能有袭爵的可能。
“我们主君亦有言,后辈有道,贫贱可起,后辈无德,千金易易。”侍从扭过头去,感慨一句,“所以我们主君向来培育着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品格,以身作则,让他们不沉溺于外物享受,这样才能平稳地传承家业。”
使者听完,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他才感叹道:“阳夏侯是贤人,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他府邸中的侍从亦有这般见解,简直让我震撼啊。”
长安各家权贵中的仆人恃宠尔骄,在集市内欺行霸市的事情并不少见,哪怕先帝屡次严惩有罪者,但这样的事情依然未被杜绝。
毕竟那些仆人一般是年岁不大便被买到府中,本身就没有多少见识。
他们觉得出门在外,处处好声好气地说话,岂不是丢了自己主君的面子?
哪怕自己在没表明身份的时候,都受过那些狗腿子的白眼。
那仆从摇了摇头说:“我不过是跟着墨家那些贤人学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又在主君边上耳濡目染罢了,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照搬我们主君的,称不上有什么见解。”
“什么,你还会识字读书?”这下真轮到使者惊讶了。
哪怕宫中的宦官大部分都是文盲,更不要说长安各家权贵府邸中的那些仆人,毕竟他们侍奉的那些个公子指不定都是育丈。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吗?”仆从满脸疑惑地望向这名信使,第一次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这人不是从长安来的嘛?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墨家那些贤人愿意不收费用,给自己这样的仆从还有农夫授课,教授基本的文字和有用的文学,时不时还会讲《秦末英雄演义》的故事,大部分人都会积极参与去听的。
“这……”使者有无数话想说,结果却不知道从哪说起。
你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怎么能做到这样理所当然啊!
只是他的槽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侍从就在前面站定,做出手势请道:“我们主君就在堂内,您可以进去了。”
使者点了点头,怀着敬畏的心思,走进这间会客厅。
屋内的装饰与庭院一脉相承,同样是简朴却有格调,而角落里那鼎古香古色的青铜炉子,更是给整个布置填上几分底蕴。
他躬身行礼道。“吾携令从长安来,拜见阳夏侯。”
“天使免礼请入座,舟车劳顿,兼道路不太平,也是辛苦了。”
听着上方传来的那温和如春风般的声音,使者坐下后,半抬起头,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坐在上首位置,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双眼微微眯着,嘴角向上扬起的老者,无疑就是阳夏侯了。
至于他左手边坐着的那位面容粗犷、体态壮硕的大汉,应该就是其长公子陈直。
右手边那位上神色沉静的,自然便是其次子陈鲁了。
几人经过一番客套,使者终于是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此次从长安来,是为了传达陛下的旨令。”
“天使且说。”陈洛对此显然并未感到意外,连脸上都表情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那名使者从怀中摸出个楠木盒子,小心翼翼地又从中将帛书捧出,接着展开宣读道:“当今荆地、齐地,逆贼丛起,扰乱郡县,残害百姓,而阳夏侯世受恩典,为大汉柱梁,今国有难,需联合郡县而抗逆贼之军……”
刘启让这名使者送来的这卷帛书上,主要就是传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需要陈洛接下来想办法去抗衡制止那些起兵叛乱的诸侯。
笑眯眯地听完这道旨意,接着陈洛站起身道:“这事我知晓了,不过阳夏只是侯国,而想要抗衡诸侯,是存在一定的困难,不知陛下有无将这道旨意送到给其他诸侯,让他们发兵勤王?”
“据我所知,应该是有的。比方代国、齐国还有楚国,都有像我这样的使者前去。”见阳夏侯在听完这道旨意侯,态度依旧良好,使者先松了口气。
将心比心,面对那些声势浩大的叛军,大部分人心里都是想着不要奔着自己来,鲜少有谁会去不要命的主动出击。
陛下让阳夏侯前去对付那些叛乱的诸侯,属实有些强人所难。
听到这个回复,陈洛思索片刻,方才继续说:“好,既然已经将陛下的旨意传达完毕,那您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吧。
直儿,你去吩咐侍从备好酒菜,好好招待天使。
到时候天使你在用完餐后,想要回长安复命,那我就派出一队侍卫护送您,如果您担心路上出现意外,那留在阳夏待上一段时间,也是没有关系的。”
“多谢阳夏侯美意。”使者起身谢道,觉得陈洛属实客气。
对于后面的那个提议,他犹豫了小会,还是决定之后不留在阳夏。
毕竟留在这里的确安全,但自己将旨意送到不代表任务完成,得回到长安复命后,才代表在陛下那儿完成了任务。
接下来的宴会,他与阳夏侯把酒言欢,觉得陈洛真是自己见过最敦厚和蔼的长者,于是回答问话,乃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宴会持续将近一个半时辰,醉醺醺的使者被送离阳夏府。
陈洛却只脸色微红,又带着两个儿子进了书房。
三人坐下,陈直率先感慨一句道:“别的先不说,阿父这个酒量我是向来佩服的,您都年过七十了,没想到一杯接着一杯酒下肚,一点事儿都没有。”“阿兄说得对。”陈鲁深表认可,自己和兄长和阿父都不一样,因为要在制作各种精细零件时保证完美,所以很少喝酒,酒量也就一般般的水准。
见到今日阿父给那使者灌酒的手法,简直惊为天人。
但他还是提醒一句:“阿父您以后还是少喝,要不阿母不仅是要说您,还得把我俩一并骂上一通。”
“好好好,我下次注意。”陈洛面色一僵,接着摆了摆手,故作谦逊说:“说到底年纪还是大了,要知道以前我可是能把羽兄都喝趴下的。”
不过说到底,自己仅仅只是修改了外表,身体素质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因此刚才需要从那使者嘴里套些话出来,陈洛就还是自己上了,要不让陈直去的话,他还真不一定吃得消。
陈直点了点头。
至于阿父说的后半段话,他是将信将疑。
要知道岳丈在和自己喝酒的时候,同样是说过“小直你这酒量咋还不如你阿父年轻的时候,我当年可是轻轻松松喝趴你阿父两轮,那可没有任何问题”。
就是正式场合,他俩见面喝酒,却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个话题。
当然,现在不是自己纠结阿父喝岳丈谁酒量更好的时候。
想了想,陈直说道:“阿父,这使者过来传达的旨意,我看是想要借刀杀人啊。
甚至他想借的还不单单是我们阳夏的力,恐怕还是想要楚国也参与进这场乱战里来。”
如果阿父主动表示支持朝堂,那么项羽就选择袖手旁观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虽然项羽目前将楚国的繁琐事宜都交由太子项宣处理,但他在楚地百姓心中的威望是无与伦比的。
一声令下,即可召来十万男儿披甲西渡。
顿了顿,陈直略带犹豫说:“前几日,宣送信过来,说那些叛乱的诸侯王表明绝不会对楚地妄动刀兵。
而且说实话,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天子,长安都屡屡对地方上的诸侯进行削弱,岳丈平日里其实颇有微词的。
这样一来,其实您不主动提议,我觉得楚国愿意出兵参与平乱的概率不大。”
从利益上来看,楚国甚至和那些起兵的诸侯国是相同的。
要知道汉文帝就曾下令将楚国近百里土地,划分到了周边郡县中去,虽然刘启上位后没有对楚国动手,但同为南方的荆国受到了针对,要说楚国没有感受到丝毫威胁和压力,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且陈直还有露骨的话没有明说。
现在长安坐的皇帝姓刘,起兵的这七个诸侯王都姓刘,说到底是他们刘家内部打了起来。
何况当今皇帝刘启可是打杀了长沙王世子啊。
长沙王刘午乃是刘盈庶子,而刘盈又是项羽收下的义子。
哪怕后来刘盈与项羽的关系谈不上多深切,但他们好歹是有份香火情在。
故而刘启杀死了长沙王世子,让他在项羽心里的印象分大大降低。
如果换成刘盈或者刘恒遇见七国之乱,自己岳丈指不定会主动相帮,可现在嘛……有点难咯。
陈洛轻叹一口气:“直儿,你觉得不帮朝廷,袖手旁观才最符合利益,这是不对的啊。
哪怕单从自身利益来看,我们更有出手的理由。”
直儿在日常事务上,做得都很让自己满意,可在面临关键之事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情绪化了。
这种情况下,走错一步就会将家族带入深渊,思考的时候必须慎之又慎。
他接着沉声补充说:“家族的显赫是平白无故产生的嘛?
怎么可能。
如果为父没有秦末战场上搏命厮杀,没有对着匈奴骑兵毫无畏惧的冲锋,没有南下直面赵佗时奋而拔剑。
那么阳夏二字,何来今日荣光?”
大汉立国时被封为彻侯者,就没有一个庸碌之辈!
每个人手中的刀剑都沾满了敌人的鲜血,献出的计策都击破过万千敌军。
望着两个儿子,陈洛继续道:“而时过境迁,大汉已经建立五十年,曾经的功劳是最容易被忘记和忽视的,长安城内记着我、敬佩我的人恐怕不算多了。
而且阳夏未来是要交到你们这儿的,若是你们不能让他们信服,那单单靠着我曾经的功绩,又能维持阳夏多久的荣光呢。
且看留侯、舞阳侯等开国时的顶尖彻侯,他们的府邸已经开始渐渐败落了。
所以没有留下什么新的功绩,那接下来阳夏侯府还能继续屹立五十载吗?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因为它应该是由你们来作答。”
感受阿父那沉重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陈直感到肩头多出偌大的压力。
保证阳夏繁盛如旧的重任,乃是落在自己肩头上啊。
他赶忙接道:“阿父您的意思,是这次七国叛乱,乃是我和阿弟取得功勋,不容错过的大好良机,对吗?”
毕竟陈洛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再要听不出来,自己也就不配继任阳夏侯了。
“是有这个原因,但不仅仅是有这个原因。”陈洛偏过头去,往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陈鲁,出声问询,“阿鲁,你知道我为何坚持要去平定七国之叛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