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甲申,戊辰时。
这属于代国群臣期待已久的时间点,他们大部分人未及卯时,就起床洗漱,穿好玄色的衣服,激动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有的人妻子被惊醒后,迷迷糊糊地不解道:“夫君,这天都尚未明,离朝会还有段时间吧?”
这时候他们会轻哼一声,接着提醒说:“你别忘了,今日可是殿下冠礼的日子,我能不早些起来啊。”
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哪怕出门再早都会有比自己更早的人,但是万一是去得晚了,甚至于说迟到,那指不定就会被代王记住了。
待到以后自己需要升职的时候,代王看到自己,赫然想起道:这家伙,不就是我及冠礼上来迟的那人吗?
接着大手一挥,自己的名字就被划去。
脑补出这幕画面,哪个臣子醒来之后还能安稳地躺在床上继续睡个回笼觉,直到天明再慢吞吞地起床。
待到接近辰时,他们纷纷离开府邸。
前些天,筮人蓍草卜卦,确定了今日乃是上吉之日,戊辰时乃是上吉之时,最适合代王加冠。
于是他们便需要在这个时间,赶去代城西的刘氏宗庙。
当众人抵达宗庙附近时,皆走下马车,改为步行。
他们只要绕过前面那处拐角,便能见着代城的这座威严肃穆的刘氏宗庙。
相比长安城的太庙,它的气派程度肯定远远不如。
而且这里面祭祀的人物关联度与代王更高,比如太庙内肯定是有吕雉而未有戚夫人的,而刘如意在代地建的这座宗庙,就会将自己的生母排位供奉其中。
绕过拐角,众人便看陈洛身着玄衣黑蔽膝,身后跟着几位刘氏宗族的长者。
他们站在堂前东阶下,面朝西方,微笑着拱手朝自己打招呼,迎宾入庙。
见状,众人赶忙是按照仪礼,禀报自己的到来,紧接着行揖礼,遇到每个转弯处时,都再行揖礼,直到宗庙门口,再三次作揖,走上台阶,站在西侧等候。
不少人都没有想到,代王的这次冠礼是由国相主持。
按照他们之前私下的猜测,还以为会找代地某位刘氏长者来负责,或者去长安请一位宗亲或去荆国请来刘喜。
只是想想陈洛的身份,他们倒没有太多异议。
他本身和刘氏并非毫无联系,刘乐乃是刘如意的长姐,那么他则是刘如意的姐夫,称得上是长辈。
而更加重要的一点,乃是从代王垂髫之年,直到如今及冠,陈洛在其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
如师如父亦如友。
没有陈洛的教导与陪伴,刘如意肯定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这两年里,陈洛逐渐开始让他自己解决政事,处理与臣子间的关系。
还别说,刘如意的表现像模像样。
只要他不遇到一些疑难问题,解决起来都是轻轻松松,至于处理与臣子们的关系,分寸亦拿捏得极佳。
总之,他哪怕是放在齐国、楚国这样幅员辽阔的大国,同样称得上一位优秀的国君,更别说在这小小的代地了。
因此很多有抱负的臣子,都期待着这位代王亲政后的表现。
哪怕陈洛这些年里的表现再耀眼,但他毕竟是国相,这个身份就代表着限制,有很多事情不能直接去做。
何况众人也都清楚,陈洛的年纪大了,指不定哪天就需要告老还乡,到时候代国的权力终究是得集中到代王的手里,这里仍旧得需要刘如意来执掌与治理。
待到宾客来齐,时辰已到,冠礼正式开始。
众人在引导下,进入到了指定的场地当中,靠北坐下,向西而面。
刘如意身着明红色的衣裳,头上束起了发髻,从东房中走出。
陈洛坐在正宾之位,领着行礼。
一揖一让后,他再走上前去,需要重新整理刘如意的发髻,接着又需要按照流程,请刘如意回到东边的房内,等待少许时间,再出来,向着南面坐下。
繁杂的仪礼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再进入到了下一个流程。
加冠礼这样宣告成人的大事,哪怕普通百姓家里,都会邀请亲朋来进行见证,置办两三桌好酒好菜,更别提刘如意这样的诸侯身份,按照规格来算,恐怕只有少年天子及冠时的仪礼会更繁琐,哪怕是太子,大概也就是这般。
接下来是宾醴冠者之仪。
侍从先将原本用于束发的皮弁、黑布冠、梳子等工具撤下,归入于房内。
主持者再将酒器放在房中,独自斟上醴酒,用柶盖住,柶头朝前,柶柄在后。
后方的宾客随即作揖行礼,刘如意则来到西侧,向南坐下。
这个时候,宾客再将醴酒授予给刘如意,柶柄朝前,方便他接住。
刘如意起身朝着西面行礼拜谢,接受下来,宾客则朝着东面答谢。
待到行完三祭后,众人起立,品尝一番醴酒。
最后刘如意需要离开席子,再向众人行礼。
这个流程走完之后,原本就该到了“冠者见母之仪”的流程,但因为戚姬已经去世,便改为众人跟在刘如意身后,他去宗庙东殿内祭拜阿母,告知她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便算结束了这个。
而接下来就进入到冠礼当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正宾为冠者命字。
这个时候,那几名刘氏宗亲便站了出来。
他们一人一句地开始宣读。
“刘氏如意,时年二十,今为吉时,延约嘉宾,鼓瑟吹箫,成其冠礼。”
“吉日良时,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再加吉服,威仪恭谨,慎修勿渎,长寿安康,福禄皆齐。”
“以岁之正,冠服再升,孝悌忠信,修齐治平,寿享天年,安乐平生。”
“甘醴惟厚,嘉荐吉士,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德,寿考不忘。”
这个时候,众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了陈洛身上。
这时谁还看不出来,站在正宾之位上,他不负责给刘如意命字,莫非还有其他人有这个资格不成?
迎着众人的目光,陈洛缓缓走上前去。
自己为今日这个场景是精心准备了一旬,该给刘如意取的字,从二十来个备选方案中,反复挑选,最终才有了定稿。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和蔼道:“现乃吉时,昭告尔字,其字嘉善,与尔宜之,进德修业,永受保之,兹昭其字,曰‘葱珩’甫。”
陈洛给刘如意取的字乃是葱珩,字面意思是翠绿色的玉佩,和刘如意名里的“如意”,可以算为互相解释。
但是和玉石相关的词汇即使没有一百,那也不下五十。
他之所以从诸多备选方案中,挑出了“葱珩”来当刘如意的字,必然有着自己的考虑,并非随意为之。
而葱珩这个词,亦是有所典故。
它源于《诗经》篇中“旂旐央央,方叔率止。约軧错衡,八鸾玱玱。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有玱葱珩”。
大概意思就是说方叔统率有方,战车上红皮缠毂纹横辕,挂着的八只鸾铃玱玱作响,身上穿着朝廷礼服,红色的蔽靴光亮耀眼,身上佩戴着翠绿色的玉佩,铿锵鸣响。
翠绿色的玉佩,自然就是葱珩。
佩戴葱珩的方叔,是周宣王时期的大将,率领军队,带着兵车三千南下,击败了楚国,乃宣王中兴的重要功臣。
故而葱珩这个词中蕴含的意味,便不单单是一枚翠绿色的玉佩那么简单。
一个人的字往往包含着长辈对他的祝福,葱珩这个字,亦是有着陈洛对刘如意的两个期许。
其一,是他希望刘如意能做出方叔那样的功绩。
当年周宣王威服四方,是把北方玁狁、南方荆楚、东南淮夷、西方西戎灭的灭,打趴的打趴,才有了中兴的局面。
其中大将方叔所对付的敌人,乃是楚国。
现在的荆楚乃是大汉的一部分,甚至荆国的国君是刘氏宗族,和中原、关中、齐鲁之地,没有什么区别
可在昔日周人的眼中,他们不断北上,属于不服教化的蛮夷。
受封于代地的刘如意,北边即是匈奴。
而在汉人的眼中,那些南下劫掠的匈奴就是蛮夷。
那么和葱珩相关的这篇诗经,就颇具象征意味了。
方叔击败楚国,作战势如破竹,擒获无数俘虏,那么未来面对北面的匈奴人,刘如意同样可以保卫疆土,击败他们。
至于陈洛的第二个期许,则是深深藏了起来,只有小部分人才能觉察。
这就要从方叔的身份来看了。
他乃是元勋重臣,在厉王时声名不显,却成了宣王手底下的猛将,这何尝不是一种贤臣明君两相宜呢?
因此用方叔有关的典故作为刘如意的字,陈洛希望能够打消刘恒的某些疑虑。
刘盈驾崩时,刘邦诸子皆在继位的选项上。
若是刘恒对自己这些兄弟起了疑心,那刘如意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要知道历史上那首“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的民歌,再加上记载里死得颇有疑点的淮南王,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汉文帝的文可不是文质彬彬的文。
他有温和的一面,但那是朝着百姓展现的,任何对其权势与地位产生威胁的人,只会见到他的霹雳手段。
哪怕这个世界线里,在刘恒继位之前,长安没有那么多腥风血雨,但他这些年还是选择慢慢降低着功臣派的影响力,其中有些冲突是难以避免的。
只不过陈洛希望刘如意,日后不会走上淮南厉王的老路。
毕竟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听着《秦末英雄传》长大的,未来也会成为不错的国君。
于是给刘如意选择葱珩当字,亦是在向刘恒表达暗示。
自己想成为方叔那样的臣子,平生愿景不过是为君王立下功绩,没有想要染指皇位的意思。
陈洛知道刘恒是个聪明人,得知这层意思后,便不会太过为难刘如意。
毕竟代地的战争潜力实在不咋样,刘如意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待着,刘恒没有忌惮他的理由,更没有再在以孝为先的大汉,弄一出“兄弟相残”悲剧的理由。
葱珩葱珩。
自己希望刘如意能彻底摆脱原本历史的凄惨结局,成为一块翠绿的玉石,立下属于自己的功业,接着渡过平安的一生。。
此时,刘如意在听到陈洛给自己取的字后,默念几遍后,眼睛一亮。
躬身行礼完,他昂起头来,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道:“国相,您给如意取的这个字,如意甚至喜欢。”
“喜欢就好。”陈洛点了点头,接着在心里默念,“那也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许啊。”
接着,他转过身去,躬身向宾客行礼。
按照原本的仪礼流程,应该是对众多宾客的到来表示感谢,接着将他们送出宗庙。
不过陈洛郑重说道:“诸位,你们不少人从远方赶来,很快就要离开代城,之后这段时间里,想聚集像今日这么多德高望重的贤人,恐怕很难。
故而洛现在便有一事想要宣布,希望大家在此做个见证。
那就是殿下已经及冠,从今日之后,便非稚童和少年,乃是成人,于情于理,都该要独立处理政事。
而且这几年来,殿下为政时处理事务颇有条例,让洛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外加洛年岁已高,代地冬日颇为寒冷,身子有些不适应,也是时候离开了。
从明日始,我将还政殿下,将之前大部分的职权移交。
在今岁末,我就会向长安请辞国相之位,回到阳夏,不再留在代地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脸上都露出惊愕,尤其是刚刚脸上还洋溢着笑容的刘如意,瞬间凝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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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王十一年,国相洛还政桓王,单车反阳夏,未携布帛一寸、黄金一两,后人观其居,甚朴。
时人盛赞之,言有周公之风,孝文帝数欲征,未果。
后,代王常登高南面而叹。
人皆谓曰:“阳夏远也,王思相矣。”——《史记·代桓王世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