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匈奴人这几年颇为安分,但他们就像塞外的野狼,潜伏在黑暗之中,之所以没有发动攻击,只是在寻找合适的时机,盈儿你不要放松警惕。至于南越,你要做的是加强交流,支持通商,开拓与岭南地区连接的道路,待到更多的汉人在南越扎根,那……咳,咳。”
刘邦虽然偶尔猛咳几声,但不显疲倦,眼眸也愈发明亮起来,音调则因为激动而拔高。
从朝堂到郡县,从关中到边关,他将各种利害关键一并对着刘盈说出。
这是他十数年来积攒下来的宝贵经验。
不过他交代的问题琐碎且杂乱,想要理清头绪,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现在将它们一股脑地全部说出,刘邦主要是希望刘盈不要忽视它们的存在。
至于如何去处理这些问题,那就并非他目前能教导传授的了。
有些隐患尚未演变成真正的祸端。
刘盈重视它们,注重预防,可能刘邦的担忧永远只存在于想象之中,那些危机就像杞人担忧天地崩坠罢了。
可若它们变成现实,那么刘邦亦不知道它们会以何种形式出现,并不能够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
当他说到三河地的旱情之时,突然摆了摆手道:“该说的已经说完,朕有些累了,需要休息了。”
说罢,刘邦微微闭上了双眼,呼吸需要非常用力,原本神采奕奕的模样已然不存。
“在长安兮……身难回,身难回兮魂思归,安……安得却老兮弭吾悔。”在床榻上轻轻打着节拍,刘邦低声哼唱着白日兴起时有感而发的歌谣,补全了最后一句话。
多少帝王在登上人间至高的位置后,在老年时寻方问药,烧丹炼汞,哪怕英明如唐太宗,亦不能免俗。
他们想要谋求长生,继续留在人间,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力,不愿离开世间繁华。
始皇帝召集天下方士,又派遣无数船队出海,还不是换得梓棺费鲍鱼,根本无用。
从微末而起的刘邦,反倒坦坦荡荡。
自己年少浪荡,却承受天命而登帝位,如今身体衰老,乃是上天的意思,莫非人间有谁可以干预阻止吗?
他唯一遗憾的,是觉得自己若能重生再来一遭,可以弥补不少过错,做得比原本更好。
“啪嗒。”
随着刘邦的手缓缓垂落,长乐宫中墙边的烛火爆开,发出一声脆响。
大汉天子刘邦驾崩,享年六十五岁。
……
大起过后,往往是大落。
极乐和极悲之间,并未存在分明的界限。
前一日的长安城,因为大汉立国十五年的朝庆而成为欢乐海洋。后一日的长安城,当刘邦驾崩的消息传开,骤然陷入悲伤。
绝大部分底层百姓从未靠近过宫城,他们没有见过那高高宝座上所坐的皇帝,不知道刘邦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只是他们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生活的变化,尤其是那些老人。
在战国时,他们朝不保夕,需要担忧战火烧到自己的家乡,劫掠、屠城、杀俘……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在秦朝时,他们无处可躲,繁重的徭役加上苛刻的赋税,每个人生来就背负着沉重的“债务”,需要用一辈子偿还。
在秦末时,他们随波逐流,见到那“城头变幻大王旗”,一方义军打进城来,没隔三月,他们首领的脑袋就挂在了城墙上,城内又换了另一波人。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生活。
但是也没有人告诉他们,生活如何变得更好。
直到汉朝建立,天下的百姓这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生活可以安稳,他们在田地里勤恳地劳作一年,即可给一家三口提供足够的粮食。
始皇帝在泰山封禅,将自己的功绩铭刻在石头上。
刘邦为天下操劳奔波,此时长安城内处处素缟,无数百姓的悲伤与怀念,就是对他功绩的最好铭刻。
比起百姓们纯粹的悲伤,朝堂上的大臣们心情较为复杂。
刘邦还在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的重要性。
特别是近几年里,因为常常出现身体不适的状况,他降低了早朝频率,而且大多的时候只会点头拍板,很少参与进具体事物的处理。
这让朝堂上很多人都忽略了刘邦起到的作用。
翌日清晨。
群臣齐聚前殿,他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发现上首位置空落落时,心底同样一空,像是失去了倚仗。
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应当拥有的品质,是敢于拍板,并且在自身决策出现失误后,敢于承担责任。
刘邦就完美地做到了这些。
大家还在感慨时,便听见站在侧边的侍从出声喊道:“大行皇帝殡天!”
于是众人皆低头默哀。
紧接着,刘盈在吕雉的陪同下,暂且坐到了上首的位置。
刘邦死前将各方面的事情全部事无巨细地安排妥当,效果不错,众人明白刘邦其余诸子受封于外,那么皇太子继位乃是板上钉钉。
皇位传承平稳有序,故而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坐在了最高的位置,俯瞰群臣,刘盈只觉得自己手心开始冒汗,完全不知道阿父是如何做到平静自如地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
“盈儿,该你说话了。”吕雉坐在刘盈下方数个身位的地方,轻声提醒。
“嗯嗯。”刘盈深吸一口气,接着强作镇定道,“诸位,先皇驾崩,乃为国殇,且哀且痛。今日有数事需要商议,首先要为先皇定下谥号、庙号。”
谥号始于西周,传闻是由周公制定,不过实际形成于西周中期的恭王、穆王时期,延续了整个春秋战国,成为无数国君身后名的评价系统。
庙号的出现则要更早一些,由商朝开创,比如有商太祖成汤、商太宗太甲、商世祖盘庚……
不过嬴政建立秦朝后,认为子议父、臣议君,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于是废除了谥号加庙号的评价体系。
汉朝自然没有打算继承这项内容。
在刘邦驾崩之前,就有不少彻侯离世,按照礼法给他们上谥号,比如萧何谥号为“文”,为酂文侯。
刘盈话音落下,殿内群臣在第一时间是望向陈洛和叔孙通。
大汉的仪礼由他们制定,过往那些逝世的彻侯,谥号常是通过这两人提出,刘邦点头采纳。此时,陈洛起身行礼道:“回皇太子,谥号评价王侯的一生,最重要的是公允。
用上文、武、昭、康等谥号,属于对他们生前功绩的认可,说明此人的行为值得敬告上天,并载入史书,供后人推崇。
但周朝有王谥‘厉’,有王谥‘幽’,这则代表着他们在位期间犯下了过错,需要以此表示惩戒,并让后人引以为鉴。
谥号的重要,由此可见。
大行皇帝威加四海,功高德厚,而且乃是第一位拥有谥号的皇帝。
应当谥号为‘高’,高皇帝。”
想了想,刘盈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先观察着群臣的反应,又朝自己阿母望去。
“可。”吕雉轻轻颔首。
“高皇帝,可。”刘盈松了口气,他觉得这谥号的确不错,只是没有其他人表示认可,那么他不敢自己独自作出决断。
接着他又问:“那么依丞相来看,庙号定为太祖如何?”
谥号倒是需要商议,但是庙号就不用纠结了。
以刘邦开创大汉的功绩,庙号是必不可缺的,而太祖、太宗、世祖、中祖等庙号里,唯有太祖适配。
“回皇太子,我认为伱的提议非常正确,那么从今以后的典籍中,言称先帝,则需以‘太祖高皇帝’名之。”陈洛答道。
两人一唱一和,没有花费什么功夫,便解决了第一个问题。
陈洛行礼坐下。
刘盈继续出声问询:“那么第二件事,先帝的葬礼,该按何等规格?”
这个问题倒是没有那么快的得到解答。
毕竟他们没有先例遵循。
如果按照始皇帝那样,举国修建陵墓,再铸造数十万陶俑陪葬,简直可以把当下才稍稍恢复的大汉掏空。
至于更早的那些例子,则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他们的身份与地位比起皇帝,那差得太远,没有参考的价值。
大殿内静谧片刻,有臣子起身道:“回皇太子,臣觉得陛下平素推崇简朴,外加帝陵已经修好,葬礼应当从简,不大办特办。”
他这话引得不少人点头,现在的大汉不适合折腾,平稳过渡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亦有臣子站起,明确反对道:“皇太子,太祖驾崩,此乃国殇,岂可轻慢?要知道先帝生前喜好华服,只不过体恤民力,方才没有多穿。
现在先帝驾崩,我们这些臣子怎么能不满足其爱好呢?
而且嬴政那暴君都有阴兵军队拱卫,先帝贤明数倍,岂能地下无人服侍。
吾建议以九重楠木为棺,先帝身着金丝缕衣,陪殉童男童女九十九对,壮士九百九十九人。”
这条建议一出,不少人开始皱眉。
简直荒唐!
连嬴政那暴君都未采用人殉,你居然提议重新使用,是什么意思?
不过有些人则开始默默观察刘盈的反应。
这个建议虽然荒唐,但万一深得上心呢?
毕竟先帝乃皇太子的父亲。
哪有儿子不想父亲的葬礼风光一些,那更能衬得自己有面子。
刘盈同样没有第一时间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在两个臣子起身发言时,不断扫视群臣,打量众人,从他们的神色中发现端详。
这属于他的天赋,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可以从神态看出一个人内心的想法。
在前一名臣子站起身来表态时,小部分人轻轻点头,表示认可,剩下的人倒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可后一名臣子说出自己的提议时,大部分人微微皱起了眉头,甚至还有人脸上露出了愤慨的表情,只有极少数的人没有剧烈反应。
于是他沉吟片刻后道:“先帝不喜铺展浪费,常常告诉我,他在沛县生活时,哪怕壶中只剩下最后一滴酒水,亦是要喝得干净。
那金丝缕衣、紫楠木棺,他恐怕用不惯。
何况先帝平日里心忧百姓,听到大旱的消息,忧虑得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那么让百姓殉葬,恐怕先帝在寝陵之中,亦会感到愧疚啊。”
这番话是直接否定了第二项提议,不少人顿时放松下来。
见微知著。
看来皇太子生性仁爱,而且能够采纳和合理的建议。
刘盈成为君主后,他们不用忧心自己的处境,哪怕犯下一些错,估计只需要诚心道歉,那么便会得到谅解。
陈洛听见叔孙通在自己身后低声赞道:“虽然与礼法有些相悖,可却是仁爱之举啊。”
“确实如此。”默默在心里念道,陈洛站起身,提出自己的看法,“皇太子,先帝之贵,在其功,在其德,而非在于华服、美物。诸国使者尚未离开长安,可以让他们写下颂诗,刻于美玉之上,陪葬长陵,我认为这是先帝乐意见到的。”
刘盈的确是否定了第二项建议,但不代表他完全认可第一项提议。
毕竟简单下葬,听着观感并没有那么舒服。
自己的这番提议,并不会劳民伤财,又让刘邦的葬礼不会看起来简陋。
因此在陈洛说出提议后,刘盈眼睛一亮。
他再看到群臣皆频频点头,于是微笑着说:“善。吾觉得丞相提出这个建议,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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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初起,始自徒中。言从泗上,即号沛公。啸命豪杰,奋发材雄。彤云郁砀,素灵告丰。龙变星聚,蛇分径空。熊氏主命,负约弃功。王我巴蜀,实愤于衷。三秦既北,五兵遂东。氾水即位,长安筑宫。北拒匈奴,南征蛮戎。威加四海,还歌大风。——《史记·高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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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丙寅,崩于长乐,葬长陵。
已下,皇太子、群臣皆反至太上皇庙。
群臣曰:“帝起于细微,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曰高皇帝。——《汉书·高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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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