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那道声音,叔孙通脑中的记忆被唤醒。
原来是阳夏侯。
因为见过陈洛在夜宴上一招制服醉鬼,自己对他的印象是相当深刻且正面。
叔孙通不由得是聚精会神,想听听对方究竟为何上奏。
见到陈洛出列,刘邦微微颔首说:“江宁有何事想要言说,居然面带忧色,莫不是封地遭遇天灾,需要朕来拨粮救济?”
毕竟陈洛现在尚未在朝中任职,出列请言,那他觉得大概是对方的封地内出现了什么差错。
陈洛摇了摇头:“陛下,楚地无灾,臣的封地岂会出现问题呢?
只是在入殿上朝时,臣见到诸位同僚走进宫殿时的步伐有些散漫,神色不够恭敬,于是心中生出了一些联想。
家中失去仪礼,会导致晚辈对长辈大呼小叫,颐指气使,从而丧失孝道与和睦。
那臣子在大殿内肆意穿行,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刚离开大殿便昂起脑袋商议娱乐之事,这难道不是国家缺少仪礼的象征嘛?
如果国家缺少仪礼,那您又如何在治理天下百姓时,展示自己的庄重呢?
臣为此感到担忧。”
他的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
刚才上朝时的状态,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实在是乱糟糟的一片,自己还是说得较轻,只讲“步伐散漫,神色不够恭敬”。
不过这同样是为了避免得罪人。
自己仅是陈述情况,并没有指名道姓点出谁做得不对。
这样一来……
陈洛还在觉得自己的善解人意,便听到身后响起一道粗犷的声音。
“陛下,我觉得阳夏侯说得没啥道理啊。国家的仪礼和家庭的仪礼岂能够混为一谈?何况据我所知,那周礼相当繁琐。要知道现在国家方才建立,是需要办实事的时候,我们又怎么能在这些无用之事上,去花费太多的时间呢?”
显然,有人急了。
“陛下,在朝堂上不行礼便随意插话,这不就代表着没有仪礼后的失序嘛?”陈洛面色平静地拱手,更是显出对方是在无理搅三分。
不等对方说话,陈洛当即义正严词地接着道:“诸位,上一个礼制丧失的时代乃是春秋战国,诸侯们不将周天子放在眼中,肆无忌惮地互相攻伐;卿相士大夫们则犯上作乱,随意取代国君的位置。
礼崩乐坏,方至那般啊!
如此看来,礼法不同样是维系国家稳定的手段嘛?
至于周礼繁琐,这并非很难解决的问题。
要知道五帝的乐制存在差异,三王的礼制有所不同。
礼法因时而变,是根据世道人情来制定的制度。
比如夏、商、周三代的礼仪有所沿袭,又有所删减、增添,这就说明不同朝代的礼节是并非一成不变的重复,难道大汉还会采用周礼嘛?
臣认为,大汉不能失去仪礼,就像关西不能失去长安一般!”
自己是说出一条又一条的道理,将对方的论据全部驳回。
说完这些,陈洛已经能想象出来,对方在自己背后的面色会有多难堪。
谁叫他跳出来呢。
甚至这还是自己留了一线,没有完全撕破脸去火力全开地输出。不然刚刚丢出一句“我听说一块石头丢在狗群当中,叫得最凶的那只定然是被砸到了,莫非你刚才上朝时有失礼的行为,还是说你有犯上作乱之心”,那将是绝杀。
只是现在他依旧是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大殿内唯有陈洛的慷慨陈词在不断回荡着。
不少上朝时有所嬉闹的臣子,滴滴冷汗从他们的额角冒出。
哪怕它即将要滑落进眼睛,这些人却是想起陈洛那关于仪礼的言论,不敢伸手去擦。
站在后排的叔孙通此时眼中有光。
阳夏侯所言的每字每句,真是全部深得我心啊!
简直是将我心底的想法,完美地表达了出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指点点,斥责了那些无礼之辈……唉,自己简直有种一直活在对方阴影当中的感觉。
刘邦微眯着眼,看不出太多喜怒。
他扫视着殿内脑袋低成一片,只能见到冠冕的群臣,最终侧头望向萧何。
“萧相国,你觉得江宁对仪礼的看法如何?”刘邦的语气平淡,却如利剑一般直刺问题核心。
想了想,萧何回答:“禀陛下,臣认为阳夏侯所言皆是实情,不过当前制定礼仪确实并非首要任务,因此具体的情况,还是需要您来进行定夺判断。”
这种事情怎么定夺都会得罪另一批人,那他自然是两边都不想得罪,于是将皮球再度踢还给刘邦。
“既然这样……”刘邦顿了顿,再望向陈洛,“江宁,制定仪礼的任务交付于你,但礼仪不过繁琐,需要大家都能学会,你看如何?”
陈洛拱手,信誓旦旦:“禀陛下,没有任何问题,五十日内可成。”
刘邦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江宁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尽管和朕提出来。”
故作思索数秒,陈洛是昂首道:“禀陛下,臣想借一些儒家的经学博士,来进行帮助。”
“禀陛下,臣可率故友弟子相助阳夏侯。”随着陈洛话音落下,叔孙通激动地站起身来。
刘邦望着站出来的叔孙通,回想一阵后说:“咦,朕好像确实封你为博士来着,江宁你觉得他怎么样?”
见到陈洛点头同意,他接着便拍板道:“那好,既然有人主动请缨,朕便让叔孙通相助于江宁,制定我大汉仪礼。
不过朕见江宁尚未有官在身,恐名义不顺,而朕见今日之事,恰好想到一个合适的官职,可交由你来担任。”
————
古今学者在研究秦汉史时,对于陈洛多是“谋主”乃至于“儒生”的刻板印象,主要的来源是《史记·叔孙通列传》。
那段“阳夏劝上言:‘若无仪礼,世道不古,诸侯蔑天子,卿相弑主君。’有人曰:‘得礼甚难’,阳夏叱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何来繁说?’上许之,命叔孙通相助”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将陈洛表现为能言善辩的谋士甚至儒生形象,于是让无数学者产生误解。
其实同样是在《史记·叔孙通列传》中,是有“叔孙通赞言:‘夜宴,有醉而拔剑击柱者,阳夏瞬息制之,亲身践礼,乃以礼服人也。’众人皆许”。
在我看来,其实很多学者的对于这段话的理解有误,觉得陈洛是用言语说服了对方。
其实不然,陈洛用武力将对方制服,这才更符合“瞬息”的要求,而用武力维护了宴会的秩序,这同样说得上是“亲身践礼,以礼服人也”。
如此一来,这又能成为陈洛并非刻板印象中的“谋主”与“儒生”的有力论据。——摘自《〈史记阳夏侯世家〉陈洛军略论》第四节(作者陈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