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着的不断蹦出火星的篝火点燃了马城废墟前这片草甸的热情,庆幸不再伺候漠北骑的郁筑革建部落组众们载歌载舞,尽情的宣泄着个把月来目睹羊群马奶日益减少的无可奈何。
男人们拉着马头琴敲着皮鼓纵声吼唱着古老歌谣,妇孺们甩开帮子大口撕咬平日里难得享受的烤肉,精心打扮的怀春少女们结群跳起了舞蹈,欢快的笑声与那系在发辫上的铃铛声响,被夏末秋初的晚风送得很远很远。
也撩动了无数漠北骑卒的心弦。
高大魁梧的他们借着酒劲半袒着上身,暂时放下了远离部落与家小的思念,不约而同的将篝火与少女们围在了中间,十分有默契的跳起了草原男儿专属的舞蹈。
那是摹仿雄鹰与骏马的舞蹈。
袒着上身的男人们抓着上襟的两袖,卖力且有序的摆舞模仿着鹰击长空的雄姿;一腿屈膝、单足点地摇摆身体做出骏马扬蹄驰骋的姿态。每一次高舞衣襟、每一次顿足跺地,口中就会爆出一记整齐的应和声,将男儿本该向往海阔天空的自由不羁、凭借一腔热血奔赴似锦前程的桀骜不逊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连璀璨的群星都被地上人儿的热情吸引了,竞相闪烁着光芒附和着皮鼓的节拍。
那是一个让所有人忘却烦恼的篝火欢宴。
琴声,鼓声,歌声,铃铛声,跺地声,欢笑声,让途径的夜风都不由自主的打着旋欢快作响;酒香,肉香,男人的汗臭,少女的清香,还有满嘴流油的妇孺们满足的饱嗝,让不舍昼夜奔流不息的洋河水都忍不住哗啦作响,咏叹起了人生及时行乐的旋律。
“呸!一群台儿迷!”
自然,有人欢笑就会有人怨恨。
站在马城一处高高残垣之上守夜戒备的帖尔格力,在看着脚下篝火欢宴时就忍不住恨恨的吐了口唾沫,心中不断默念着“特内格爱慕腾”来发泄着心中不满。
他发自内心的讨厌着这些漠北汉子。
因为他们打破了部落以往的平静日子,更因为他们能否裨益轲必能一统鲜卑各部、郁筑革建成为东部鲜卑部落大人,对于像他这样的普通牧民而言干系不大——其期待程度,还不如自家的牛羊多下只崽更令人开心呢。
尤其是他的目力很佳。
不仅让他成为了值夜者,更让他他看到了自己心慕已久的少女正被一群漠北汉子簇拥着笑靥如花的跳着舞,那系在发辫上铃铛清脆作响,随风而来,萦绕耳畔,声声撩动着他的醋意与恨意。
“特内格爱慕腾!!”
“今夜你们这群台儿迷就可劲闹腾吧~”
“这是部落大人轲必能和首领郁筑革建让你们回归长生天的祭祀仪式。”
怒火中烧的他很恶意的咒骂着,左腿却不由自主的很有节奏的跟随着漠北汉子舞动的身影,时不时就狠狠跺一下地。
或许,他心中的恚怒更多是源自不能乐在其中罢。
而就在他自我沉浸其乐时,隐约感觉到脚下的木头基台似是有些颤动,连间杂在风中的鼓声都莫名变得混乱了起来。
刚开始他并不觉得异常,只是有一种融入了篝火欢宴的错觉。
但慢慢的,随着颤动变成了震动,令他不由依着守夜职责的本能将流连在欢宴上的目光转去空旷的草原。
已然月末的勾月很黯淡,只是很吝啬的冒出小小一圈光晕。
但群星却是很璀璨。
也让帖尔格力隐约看到了,有一条模糊的黑线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蠕动而来,且那蠕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作为马背上的民族、身为草原男儿,他立即意识到了这条黑线是什么。
当即便惊出了一脊背的冷汗,也忙不迭的将挂在腰侧的牛角号凑在唇上,鼓起腮帮子就奋力吹出了喻意着有敌来袭、危险逼近的警戒声。
“呜~~呃!”
但浑厚的牛角号才刚刚吹响,就伴着一记痛苦的闷哼声戛然而止。
只见一支箭矢如飞羽惊鸿,披着弦月的暗淡无光,踏着夜色的不动声色,急促得连风声都来不及呻吟,便将闪烁着冷光的箭镞深深的撞入了帖尔格力的脖颈。应是去势不衰的箭簇还撞在了颈骨上了吧,很清脆的咔嚓一声过后,正奋力吹号的帖尔格力的下巴陡然撞在了自己的胸前,然后整个人一下子被箭矢带着跌下了高台。
“噗通!”
他的尸体重重砸在草地上,溅起了些许灰尘。
而在数个呼吸之间,陆陆续续有更多像他这样的守夜者步入他的后尘,有的直接变成了尸体,有的伤而不亡正地上痛苦的哀嚎着。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示警的牛角号从一开始短暂作响,已然变成了久久响彻在夜风中,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职责完成了。
只不过,他们的示警并不能为部落族众与漠北汉子迎来应战的机会。
因为郁筑革建准备的篝火欢宴太热情了,漠北汉子们也玩得太投入太尽兴了,以致在示警的牛角号在草甸中连绵起伏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置信,旋即陷入了各种混乱与惊悸。
身为首领的郁筑革建此时仍旧面色酡红、醉眼迷离,意识很是恍惚的发着怔。
怎么会有敌来袭?!
魏国此番前来北疆的所有兵力不是都在北平邑吗?
难不成,魏国还征调了早就被内迁入冀州落籍编户的三郡乌桓?
他心中快速的盘算着,直到亲随拉着他的胳膊想带他去马厩那边时才彻底回过神来,大声的吼叫着让青壮族众操刀矛寻战马准备迎战。
而漠北汉子们更加不堪。
两万汉子被分散在上百个篝火堆前,让各个千夫长根本无法依靠声音将他们快速聚拢。尤其是,这些汉子之中有不少人早就迫不及待的,与郁筑革建部落的妇女或少女遁去了远离篝火的幽暗草丛中。
是故,牛角号给草甸欢宴带来的是恐慌。
在依旧熊熊燃烧的篝火面前,马头琴与皮鼓被随意抛弃在地上,被无数只脚踩踏;炙烤得金黄的牛羊肉不再飘香,而是被撞翻掉入了火炭中滋滋作响升起焦味。
载歌载舞的欢快气氛、原本应和着歌舞的欢笑声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妇孺们惊恐的哭喊声、少女们高亢的尖叫声、漠北各个千夫长百夫长与郁筑革建亲随们歇斯底里召集人手的吼叫声、无数人狼奔豕突逃离篝火的相互推搡咒骂声以及倒地被践踏的哀嚎声,还有.愈来愈清晰的如同阵阵闷雷来袭的马蹄声。
无需猜测,这阵马蹄声来自魏国虎豹骑与骠骑营。
历经约莫一个半时辰的缓缓行军后,他们终于摸近了洋河流域的草甸,且在夜色掩护下顺利的让战马完成了小跑加速,一直到三百步外才被守夜的鲜卑族众警觉。
这样距离对于已经让战马完成加速的骑兵而言,已然是拉开了杀戮盛宴的序幕。
驰马在队列最前方的夏侯惠,反手将弓身斜套在肩上,抬腿取出马槊微俯着身躯,目如鹰隼般寻找着前方乱作一团的草甸之中最容易驱马蹈阵的位置。
方才大半鲜卑守夜族众都是他射杀的,也让并辔齐驱的豹骑将率满目敬佩。
军中并不乏善射者。
但在百步之外且是在高速驰骋的颠簸马背上犹能例无虚发者,堪称屈指可数了。
能有这样的精湛射术,年少时肯定下过苦功夫的。
看来,等下蹈阵时我也不需要留心顾看他的安危、可心无旁骛的享受杀戮盛宴了吧?
豹骑将率心里这样思忖着,也将手中的丈五卜戟高高扬起用力挥了挥,示意身后的骑卒即将要蹈阵、让他们做好冲阵的准备。
夏侯惠自是不知他所想的。
又或者说,哪怕知道了他现在也无心去理会。
此刻的他将马槊对准了一名仓皇亡命的鲜卑汉子背部,借着战马冲力让槊锋毫无阻力的扎进去之余,也正忙着凭借经验与手感迅速将马槊抽出来。这是骑卒必备的技巧之一,为了不让尸体挂在马槊上而让在马背上的自己失去平衡,以及拖累战马冲击的速度。
显然,夏侯惠深谙此道。而一直默默留心他的豹骑将率目睹了之后,也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心来,去享受这场杀戮盛宴了。
“死!”
随着一声暴呵,他将手中的卜戟狠狠扎进了一胡虏的腰部。
这种类似于戈的长兵,自秦汉以降都是前排破阵骑卒的首选,因为前端有两面开刃的横叉剑尖,当戟尖捅入敌人身体后横叉会阻挡戟尖继续突入,骑卒们只需要稍微一挑或甩,便能将挂在卜戟的尸体给扔出去;运气好点的话,横叉甚至会在力反作用的惯性下,直接将尸体给撞飞出去。
所以豹骑将率丝毫不担心长兵会被尸体挂住。
更不吝啬力气。
他与麾下的骑卒一样,被困在洛阳无所事事太久了。
清晨袭击鲜卑百余斥候的前哨点结束得太快,让他才堪堪热身就寻不到可杀之敌。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饿久了的人,在啃了一个麦饼后,非但没有感到食物填满腹部的满足感,反而勾起了无尽的食欲。
尤其是他乃魏国最精锐的骑卒之一。
驱马绝尘千里,执矛横刀冲锋蹈阵,尽情享受充斥耳朵的敌人恐惧哭喊,将手中利刃洞入敌人身躯那犹如破葛声,让无数鲜血在阳光下飞舞染红身上的战袍,纵使不幸落马身死也无悔,那才是他心中的向往,而不是终日在皇帝御驾前后当仪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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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然三十好几了。
在马背之上驰骋、让刀矛饱饮敌人鲜血的日子也不多了。
故而,他在今夜彻底释放了心中的野兽。
不管挡在他跟前的人是鲜卑汉子还是妇孺,他都毫不犹豫的将卜戟刺出去。
卜戟横叉下方的白毦早就被鲜血浸透,每一次挥舞都会有血滴甩出来,但他仍不觉得满足,还反手拔出了环首刀,凭借精湛的骑术用小腿与膝控制着战马,带着满脸狰狞,不停吼着“杀”、“死”或者是宣泄杀戮快感的单音,让战马驰骋而过之地皆是哀嚎。
至于双手并用、左右击刺会让锋刃刺入太浅,并不能当即将胡虏杀死嘛~
他根本不用担心。
只要他将胡虏刺伤倒地了,后继无数只接踵而来的马蹄会将他们践踏变成一滩肉糜。
夏侯惠并没有如他那般状若疯魔沉浸在杀戮中。
在陆续刺伤数个鲜卑汉子后,他就对收割人命失去了兴趣,而是微微用膝盖撞胯下的乌孙良驹,让它稍微改变了驰骋的方向,径直往依旧熊熊燃烧的篝火而去。
“嘣!”
在他握着马槊尾端奋力一记横扫之下,无数火星在半空中炸裂纷飞,带着许多小臂粗细的燃烧木薪向前飞溅,有的落在散落满地的毡帽或斗篷上,有飞去了更远处的穹庐上,让火势在草甸中肆意蔓延了起来。
更让前方仓皇逃命的鲜卑族众愈发惊恐。
促使他们迸发更强力的求生本能,不管不顾的推开眼前的一切寻求生路。
这些最先被魏国骑兵接触的鲜卑族众们不约而同的觉醒了野兽本能,亡命之时用手拨开、直接推倒前方的族众,甚至有些人还拔出随身携带的小匕首扎入方才还一起载歌载舞、痛快共饮的伙伴背部。
惊慌的相互踩踏,夺路的自相残杀,正式让突袭变成了追击的戏码。
此时,漠北骑各个千夫长与百夫长或郁筑革建部落小头目们的呼喊声已然不再。
他们不再做无用功了。
在这种场景下,于利刃加身与马蹄践踏的威胁中,此刻各自逃命才是最重要的,没人会去在乎军令,更没人留意首领的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魏骑卒们亢奋而又暴虐的夺命之音。
“杀!”
“平矛!横刀!”
“踏阵!!踏阵!!”
占了突袭的先机,他们如同狼入羊群,在夏侯惠与豹骑将率的身先士卒下用挡者披靡的气势,一举就冲入了鲜卑族众中,矛刺、刀舞、践踏.让这片原本属于中原王朝的丰茂草甸收取被鸠占鹊巢的代价,为无数死在鲜卑劫掠的汉家边塞黎庶百姓亡魂送去迟到的告慰。
“杀!”
马蹄重重的践踏着草甸,声声催人魂;如匹练的刀光在火光中一闪而逝,刀刀落人躯。
不时有头颅飞纷而起,陆续有断臂残肢跌落地。
血花在璀璨星光中绽放,火光在暗淡月光中狰狞,哀嚎声被夜风裹挟落在洋河水面上荡漾起朵朵涟漪,人命随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东去不复还。
已然一刻钟过去了。
这两支魏国最精锐的骑卒依然如离弦的箭矢,锐不可当。
他们配合得很默契。
每每前方骑卒的战马因为尸首阻碍或骑卒砍杀而速度不再了,便会很自觉的拨转马头往外侧而去,给后继战马速度依旧的袍泽让出位置,形成了犹如潮水般连绵不断的鱼鳞式冲锋,让那些鲜卑族众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更让早早便跑去远处的鲜卑汉子没有被各自首领聚拢抵抗的可能。
只不过,就在这时,一直留意着战场的夏侯惠让身后的骑卒敲响了鼙鼓。
“咚!”
“咚!咚!”
鼙鼓的声音并不大,尤其是在上千骑席卷、无数溃兵哭号亡命的战场上。
但随着各个百夫长都陆续敲响了各自腰侧的鼙鼓,纪律森严的虎豹骑与骠骑营骑卒也都开始劈开前方碍路的胡虏,侧拨马首有条不紊的脱离战场。
是要迂回吗?
还是擒贼先擒王,暂时放弃对这些胡虏族众的杀戮,加速赶去前方追击贼酋郁筑革建?
始终策马在夏侯惠身侧的豹骑将率,是最早听见鼙鼓声的人。
虽然心中有些不舍将利刃洞入敌人身躯的杀戮快感,但他仍是第一个随着夏侯惠拨马脱离战场的人。
也不出意外。
在奋力将附在环首刀的血滴甩掉、收刀入鞘后,他便迫不及待的发问道,“将军此时号令我等脱离战场,是要去诛杀那贼酋郁筑革建吗?”
他的声音有些喘,但满满都是亢奋与期待。
毕竟斩将夺旗是战场之上永恒的追求。
“不是。”
但夏侯惠直接给他浇了一头冷水,“彼贼酋郁筑革建不过一匹夫罢了,杀了或生擒了也不算殊功。”
那可是贼酋啊!
诛杀贼酋都不算殊功,那还有什么能算?
不由,豹骑将率一时哑然。
有心想争辩几句,但身为虎豹骑唯命是从的纪律却让他无声的张了好几次口。
不过,夏侯惠也没等他发问,便径直给出了解释。
只见他以马槊向右前方一指,朗声说道,“乐司马,那边便是白马义从刺探的漠北鲜卑圈马地了,我等要去那边。贼酋郁筑革建族众已溃,多杀也无益,然而漠北骑皆控弦青壮,且是贼子轲必能的援军,断不能令他们爬上马背走脱!再者,我等虽一击得手,但无改敌众我寡,没必要在此作无畏的厮杀。”(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