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准备修缮南宫,大兴土木。
本来这也没什么,洛阳官员早就习惯了天子的荒唐,往年修西园的时候,耗费数十亿,现在只是修缮一下宫殿,听说只是把木地板换一遍,又花不了几个钱。
因此就连重新被天子从太学请回来做太仆的前太尉杨赐,都没有因为这件事而上书劝诫。
但让洛阳上下官员没想到的是,这次宫殿修缮,不仅仅是换一遍木地板那么简单。据说在地板下面,还会埋一些东西进去。
天子神神秘秘地,只是在小朝会上跟三公九卿透露了一番,后来事情从宫里传出去,就有人说是埋了金银,有人说是埋了宝物,还有人说天子打算把传国玉玺藏进地里,以讹传讹,众说纷纭。
这种情况下,杨赐就不得不进宫去看看天子到底在搞什么鬼。毕竟随着天子另外一位老师原来的司空张济去世,如今还能以师君的名义管教天子的也就只有他了。
杨赐的父亲是公元92年出生的杨秉,他的儿子杨彪则在142年出生,相差50年,史书上没有记载杨赐的年龄,但即便取中间平均数值,杨赐今年也已经年近七十了,皓首苍髯,垂垂老矣,身体也大不如前。
所以天子特许,他进宫时可以乘坐马车。
正在玉堂殿看地暖设备安装的刘宏听说杨赐进宫,不得不亲自走到宫殿外面去迎接。
汉朝以孝治天下,这个孝,不仅仅是对父母孝顺,对师长也得尊敬。
在那个年代要是侮辱别人的父母和师长,读书人可是会拔出腰间的宝剑与人决斗,就算把人杀了,官府和当地百姓也会称赞一句孝顺,天子还得为其加官进爵。
像董黯、阳球等人就是这么做的官,杀人之后反倒被举为孝廉,根本不存在什么违法。
刘宏出了宫殿,正看到杨赐下了马车,径直走过去将他搀扶住,略微带了丝丝心疼的语气说道:“师君,天如此寒冷,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别人他可以不管,但杨赐从他十二岁进宫就是教授他的老师,一直受到他的尊敬,哪怕杨赐在朝堂当面与他据理力争,当面指责他的不是,他也只敢罢杨赐的官,而不敢像蔡邕一样流放,就可知刘宏心里还是十分尊重这个老师。
杨赐笑道:“我这个做师长的,还不能来看看陛下这个学生吗?”
汉灵帝无奈,只得扶着他往宫殿里面走。
杨赐进去后果然看到玉堂殿正在大兴土木,一块块地木地板被拆除掉,工匠将原来的大殿地面下方的土地挖掘出一层深约二十公分的中空层,看上去的确像是要埋些什么东西。
因为如果一层地面被挖下去二十公分,直接铺上地板,那么殿内的高度就要比殿外的高度还要低,这样人在进殿的时候会很不舒服,还从来没听说过屋子里的地势要比外面的地势低的,所以必须要用一些填充物,不用土,用什么?
看到这个场景,杨赐皱起眉头,但他并没有立即指责,也没有质问,而是用平常的语气问道:“天子又在修宫殿吗?”
刘宏其实猜到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如果现在满朝文武还有人敢和自己据理力争,也就只有帝师杨赐了,但这件事情并不是坏事,按照陈暮的说法,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所以马上回答道:“杨师请看,此是为了洛阳百万百姓。”
“哦?”
杨赐不解道:“挖个宫殿也能是为了百姓?”
“是啊。”
汉灵帝看到殿内的工匠已经将殿内挖空,在毕岚和宋典的指挥下,一排排的管道开始铺设进去。
前几日陈暮命令工匠打造出一个小型的地暖设备,在北宫实验的时候可是吓了汉灵帝一跳,他怎么能想得到,那锅炉一烧水,再加入冷水的时候,明明位置高的水管居然会把位置低的锅炉里的水抽走,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术。
虹吸效应涉及的是物理学气压、水压方面的知识,陈暮就懒得跟汉灵帝解释,但以工代赈属于简单的经济学,这个可以和汉灵帝聊聊。
所以当陈暮把这个经济学道理讲给汉灵帝听后,他差不多也就懂了为什么一个小小的一旦洛阳城里的有钱人家大兴土木,洛阳的灾民就会有饭吃的缘故。
其实就是创造工作岗位,不能让那些灾民天天都闲着,得给他们找工作。而且这个政策弄下去,汉灵帝还能大赚一笔。
汉朝的时候可是盐铁专卖,虽然到了汉和帝时期开放了民营盐铁,但铁矿的产出依旧还在朝廷手里。
地暖设备需要用到大量的铁管,汉灵帝光卖铁估计都能卖得盆满钵满,再加上烧水要用很多柴火木炭,卖炭翁和樵夫也能赚上一笔。
虽然这不利于环保,但东汉时期的砍伐树木规模可不像现代,要知道当时随便哪座城市外都是山峦无数,山林中老虎豺狼豹子,甚至南方还有犀牛、大象等野生动物,可见如今的自然环境非常好。
洛阳四面环山,群山无数,各个山头里老虎豺狼无数,想要造成大规模环境破坏,水土流失,除非陈暮发明出电锯,否则就凭樵夫手里的斧头,砍一天也砍不了几棵。
更何况,东汉时煤炭已经被开发使用,只是煤里含杂质较多,燃烧会生成有毒的一氧化碳,所以一般是平民百姓使用,有钱人家还是以木炭为主。
不过锅炉是在房屋外面,就算生成一氧化碳,也流不进室内,因此如果主要消耗是煤炭的话,对环境更不可能造成破坏。
汉灵帝存心有了点卖弄的意思,当着杨赐的面,洋洋得意地把这个道理讲给他。
杨赐算是如今朝廷当中硕果仅存的正直大臣,虽然刘宽也算一个,但刘宽为人太忠厚,也太老了,什么都不管,现在也只有杨赐可以跟汉灵帝对对线。
但听了汉灵帝的解释,杨赐罕见地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批评他铺张浪费,反而沉思许久,点头赞许道:“此法,真乃良策。”
“如此洛阳灾民有了归宿,朝堂诸公冬天也不会再寒冷,可谓一举两得。”
汉灵帝笑容满面,对杨赐说道:“到时候等此地暖在玉堂殿安装好,朕就开一次大朝会,让洛阳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过来体验一番,到时候还请师君说点好话才是。”
“这是自然。”
杨赐点点头:“陛下,不知此物是何人所造?”
汉灵帝转头对一个小黄门道:“去把陈议郎叫过来。”
陈暮这个时候正在检查锅炉,看看设备运行有没有问题,在小房子里装小型地暖和在大宫殿中安装大型地暖是两个概念。
汉朝皇宫面积是故宫的五倍,但其中大部分面积是广场和复道,住房面积反而要比故宫小许多。
但架不住洛阳皇宫的房子少,南宫和北宫两处宫殿群落加起来,也才50多个宫殿,比故宫八千多间房子差得远。
所以哪怕实际住宅面积没有故宫那么多,但每一座宫殿都极为恢弘庞大,拿南宫较小的玉堂殿来说,东西长52米,宽28米,室内面积相当于小半个足球场。
要铺设那么大的场地,需要用到数百根铁管,光烧水的锅炉就得有三米高,要容纳最少七八吨以上的水。而且管道也是别出心裁,集齐了数十位洛阳顶尖的铁匠才最终完成了这数百根管道,每根铁管用U型接口连着,利用斜面圆形旋转的原理,把铁管连接上。
斜面圆形旋转原理听着复杂,其实就是拧螺丝。
在汉朝这样没有机械工艺,纯手工的年代,要想在铁管两端制造条纹斜面,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只需要使用泥范铸造技术,提前制作模具就行。
包括铁管,也是用模具,将铁水灌入进去,等待冷却凝固就行。
不要小瞧古人的智慧,连几吨重的铁塔、铁狮子、铁钟都可以用这种技术制作,更别说几十斤重的长条铁管道。
陈暮检查了四周,烧火做了几次试验,确定锅炉没有损坏的地方。虹吸效应又不需要绝对密封性,只要锅炉不漏水,就能保证设备运行。
“陈议郎,陛下叫你过去。”
就在他关闭了锅炉下的炉门时,听到不远处有人来喊。
陈暮回过头,看到是认识的小黄门,便走过去。
听到是刘宏叫他,跟着小黄门来到正殿,刘宏在偏殿里屋避风,一行十余人。
张让赵忠在刘宏身边伺候着,王钧也在,宦官和宫女站着,唯独下首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陈暮不认识这人,进去拱手施礼,就听到刘宏介绍道:“师君,此人就是陈暮陈子归。”
杨赐上下打量了他,只见眼前的人面容俊朗,英姿不凡,双眸中蕴育着灵性。
陈暮之前是十七岁,如今从家里出来已经一年了,又长高了一些,原来是一米七,现在已经一米七四,等再过两年长到一米七八不是问题。
看到他的模样,杨赐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一表人才,听说是曲逆侯之后?”
别看杨赐今年年初被罢官,但作为弘农杨氏之首,杨赐的威望可远比袁隗那样的小人在士人心目当中高得多。
并且不管是在朝堂、民间,甚至在天子面前,杨赐都极有分量。
这次被罢官之后,生了一段时间病,又去太学教了一段时间书,年底也是刘宏亲自去太学把他请回来,尊为国三老,可见杨赐的地位。
听到汉灵帝叫他师君,陈暮立即就意识到这人是谁,马上肃然拱手回答道:“蒲阴陈暮,见过伯献公。”
“此物是你想的?”
杨赐问。
陈暮答道:“只是暮寻常的一个爱好。”
杨赐又问:“利用此物来拯救洛阳灾民,也是你想的?”
刘宏在一旁脸色难看,他之前可没说以工代赈的办法是陈暮献的,还想在老师面前卖弄一番,没想到被老师一眼看穿。
其实杨赐做了刘宏十多年的老师,他什么本事杨赐还不知道?
这么好的点子刘宏能想得出就鬼来了。
至于张让赵忠等人,呵呵,若不是杨赐知道天子手里无钱,也的确需要张让赵忠这些人帮天子揽财,杨赐早就拼了命要把这些人处理掉了。
这些人除了会受贿卖官以外,怎么可能会给出利国利民的建议?
所以杨赐很快就猜出来,这一切都是陈暮在主导。
陈暮瞥了眼天子的脸色,虽然不知道天子之前说过什么,但隐隐约约能猜到,所以只是微笑答道:“好叫伯献公知道,暮只是个发明者,提了一点构想而已,大方向上,还是天子补充了细节,都是陛下的功劳。”
杨赐意外地看了刘宏一眼,刘宏就像是被老师表扬的学生一样,露出得意的表情。
“很好,比之你先祖曲逆侯,也相差不多,可愿入太学?”
杨赐这句话,直接让张让赵忠脸色骤变。
陈暮当初怎么去的鸿都门学?
还不是截了卢植的胡?
本来卢植是举荐陈暮去太学,结果张让随手一个举动,就把陈暮的阵容划到了他们宦官一派。
现在杨赐在做什么?
在做和张让他们一样的举动。
偏偏卢植可以动,杨赐却动不得。
当初杨赐弹劾王甫曹节乐松等汉灵帝宠臣,蔡邕被流放了,杨赐屁事没有。
就连年初在朝堂上这么和汉灵帝争执,汉灵帝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罢官不能给他定罪,就可以知道杨赐还真可以算是天不怕地不怕。
宦官的权力来源于皇帝,可杨赐是皇帝的老师,是天子要孝敬和尊敬的人,地位堪比董太后。
因此终汉灵帝一朝,杨赐也顶多是被罢官无数次。而且每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汉灵帝请回来继续做三公九卿。要是别的大臣敢像他这样的作派,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张让赵忠他们拿他还真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本章完)